|
(6)
新打的麦子磨的面, 鼓囊囊的羊肉胡罗卜馅捏的扁食(饺子), 黄灿灿新小米熬的粥, 乃叶还想往粥里扔大土豆块子, 我硬是拦住了没让. 六儿家的帮我们烧了半天火, 扁食端上来时就跑得远远的看着去了, 我知道六儿不让她过来, 没入份儿. 那两天他们住在卫生院里让赵大夫给六儿家的诊病.
六儿和他婆姨在卫生院里给病人支的小灶上烧火做的合子饭, 俩人都端着蓝花大海碗, 蹲在地上唏溜唏溜地喝着.
六儿抹了抹嘴, 哼唱起了小曲, 他缺牙的嘴里黑着, 舌头卷着花儿, 上唇的黑绒毛被吹得乱摇, 调儿忽高忽低:
厄地妹子呦……………..哇
那个灭(麦) 子黄黄, 山药蛋蛋圆,
野雀雀落在河沿沿儿边,
你要和哥哥长长间坐,保你觉不着天长觉不着饿
………………………………
………………………………
六儿眼珠子转着, 嘴支楞着, 上下开合, 不断变换形状, 腮帮子瘪下去又鼓起来, 声音断断续续, 忽大忽小, 忽尖忽哑, 象刚跑了气的皮球.
赵大夫的闺女正好来瞧她爹, 那可是个好闺女, 正上学呢, 溜溜的个, 细腰, 大辫子, 粉脸, 白牙. 她垂着眼, 接着六儿的调唱下去, 老鸹翅膀似的眼廉子遮着她晶亮的眼珠子, 嘴微张, 扁扁圆圆的象片柳叶, 看不大见嘴动, 那声音便悠悠长长轻风吐丝似的飘出来:
厄地哥哥呦……………..哎
那个溜溜黄风, 沿山畔畔灰,
心慌眼跳妹妹那个想谁,
厄在家里你在外,各样样心病都叫咱二人害。
………………………………
…………………………………
兴海扁食也顾不得吃, 举着筷子听得入了迷. 我也正听得带劲儿, 乃叶用胳膊肘子戳戳我, 眼睛看着我, 朝外怒嘴, 我侧眼望去, 见六儿家的正呆呆地盯着兴海.
我眼睛的余光瞄见了六儿, 他一只眼正盯着兴海, 泛着黑光, 另一只眼斜盯着他的婆姨, 晃着白光.
下晚兴海房里又传出那闺女的小曲. 赵大夫隔着窗子叫了: 芝子! 快回屋歇息了, 明早要赶回去上学, 别误了! 芝子甩着辫子出来, 相跟上她爹走了, 赵大夫回身盯了兴海两眼.
夜半时分, 听见一声嚎叫, 再听, 就没声了. 第二天早上, 都没事人一样.
早上那闺女走时, 我和乃叶都出来招呼她, 兴海的门一直关着, 大概身子骨懒, 恋炕头了.
我在娘娘庙见过六儿家一次. 我是图那清静, 去读信和写回信的.
娘娘庙在后坡不远的山上, 难得的一片清凉树荫, 抱着一摞子信, 我找了个舒适的土坡坐下来慢慢给信编号, 享受看信的快乐.
身后蟋蟋唆唆的声响, 六儿家的来了. 她问我: 怪呀, 可咋就有那么多话好写呢? 是不是你俩把下一世的事儿也都编派好了呢? 我就问她了: 那你向娘娘许下世的愿来啦? 我是玩笑, 没想六儿家的答: 可不, 许下世做个汉. 我又傻乎乎地跟了一句: 就不许这世生个胖小子? 六儿家的嘴角翘上去, 但眼角并没弯下来, 而是也翘上去,. 半天她才还了我一句: 你个闺女家懂个啥. 这”啥” 不但重, 而且拖长了音下滑.
六儿家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求娘娘准许让这世的阳寿转到下世去. 这, 能行吗? 六儿家的在娘娘那残缺不全面目模糊的像前跪了好久. 我看六儿家的眉间发乌, 脸青白, 阴气十足, 这娘娘也是阴间的神灵, 阴阴相辅, 阳气能生吗?
(7)
区分所的老袁和小棒子打道回府了, 他们唯一的进展就是兴海的供词.
卫生院是不能再留兴海了, 他本来也是临时的, 想让来就来了, 想让走就走了. 兴海的村路挺远, 是我们公社的穷村, 地穷人穷, 汉们难娶好婆姨, 闺女聘不出好价钱.
我进了兴海的屋, 扶着门框看他. 兴海低头收拾没什么可收拾的那点儿东西, 我出门时他才冒了一句: 六儿的婆姨太稀或了, 可惜了那么一个好人. 我脑子打了浆糊, 听着没头没脑的, 是他没钉,还是我没铆呢?
大家都来送兴海, 我看见赵大夫往兴海手里塞了点什么, 好象是纸票子. 乃叶抹着眼泪, 让她男人薛安早早蒸了锅白面馍馍给兴海包上, 七月子, 阎老西儿也都包了东西. 兴海什么话都不说, 也不看大伙. 我们送他到河边, 看着他顺着河沿儿走, 天蓝蓝, 水粼粼, 我耳朵里又响起赵大夫闺女芝子唱的小调, 水里晃的却是六儿媳妇的脸:
莜花开花结穗穗, 梳洗打扮送哥哥
刮起东风水流西,提起枕头想起你.
天刮东风天知道,我们难活谁知道。 西风刮起黄土沙,你给妹妹托梦来
平日不轻易开口的赵大夫脸色阴沉地说: 好好的个娃, 让他们给逼的, 生生糟蹋了. 我再问, 赵大夫就不吭声了.
乃叶唉声叹气的, “稀或, 稀或” 了好几天. 原来兴海只有一个寡居的娘,一心盼着儿子有个好出息.
兴海这一走, 风言风语又起来了, 说公社的供销社长给区分所的人送了不少礼, 还说他在六儿上区上培训时去过好几趟六儿他们村, 在六儿关起来后还去过两次. 不过这都不是从六儿村传出来的.
六儿放出来, 是我们这的一大新闻.
六儿在我们卫生院歇脚, 我们招待他吃合子饭. 六儿仍穿着那件原色是蓝不几儿绿不几儿的下面俩兜的便装, 腿上是一条黑色的大档裤, 耳朵上夹着根烟卷. 他向七月子询问下期的妇幼保健培训班什么时候开办, 他要参加.
.
六儿拐着腿回村了, 回他那个半新不旧的, 胡乱扎了些篱笆围子的, 有鸡有猪的, 又黑又乱的家去了, 过的还是那个河沿, 一路还是黄土.
后记
有人说在太原见过六儿的媳妇, 喜兴兴的, 穿着件大红的袄子, 想进前看个分明, 一下进了人堆儿就不见了.
六儿家院子后面的山坡长出了一棵怪树, 不象我们那的那些树, 这树叶大而肥, 从不开花, 也不结果实, 满树的叶子, 风一吹, 树叶的声音就象我们那闺女们唱的小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