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流的汾河水,曲曲弯弯绕过小山村。
村外的河沿上是闺女婆姨洗衣裳的地界儿。小妮初见枝子就是在这河边边儿上,还有锁梁, 枝子的哥哥。
山里黄土坡,夏天树稀日毒。 下晚儿小妮去河沿,看见远远走来相跟着的两个人, 一个娇俏的闺女,一个挑着水桶的好齐整的黑眉亮眼的男娃, 两人的穿着利利索索, 一看就知道娘是个精明过日子的人。 那闺女粉白碎花褂子,梳了两条辫子,一见了就过来拉着小妮亲亲热热地说: 小妮姐,我知道你,俺娘还说啥时让你去俺屋里吃油糕呢! 她又把身后的男娃子推拉出来: 这是俺哥,锁梁。 小妮冲那男娃笑笑,他倒脸先红了,眼睛也赶紧挪开,低着头一个劲用桶舀水。山里的男娃可都大方的很,没见过他这么害羞的呢。小妮和枝子蹲下来边用棍子打衣服边闲话,枝子爱听城里的新鲜故事。 小妮看锁梁水舀满了又倒回半桶,再满了再倒,也不担了快走, 定是他娘不急等他的水做饭。
那几天小妮房东家的小儿子二娃子病了,队里派锁梁来帮小妮挑水。山里的规矩女子有两样事不可做: 一是用肩担, 二是光脚出门. 肩担怕压坏了盆骨, 将来生娃娃不顺, 光脚怕着凉坏了月事, 嫁人后不易怀娃娃. 小妮心里实在很过意不去,有手有脚的倒要人来伺候。 每次锁梁来,小妮都特地冲碗山里稀罕从城里带来的桂香村油炒面, 或下点挂面合子饭。 没人的时候,锁梁的脸可从不红了,他会变着方儿给小妮讲有意思的前村后山的趣事儿,把个平常的家长里短也描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
和锁梁熟了,才知他心灵口秀,心算笔算都快捷,钢笔字,毛笔字都是村里这些秀才们中的头一份,读了不少书,还会写歌词呢。心也特细分,小妮干活慢,他就打发妹子枝子来帮小妮,还不让枝子说。 枝子可不想贪功, 次次悄悄对着小妮耳朵吹气: 妮子姐,可是俺哥让我来的。
小妮这心里就象有了个小爪子,挠得人心里温温热热,酥酥痒痒的。人再多,小妮也知道锁梁在不在,众多的男娃里, 小妮也能择出他的声音。
枝子和小妮也好,她本来就惹人疼,小妮又想听她叨念她家的故事儿,就经常要个描花的样子,求她帮糊个鞋底,向她娘学剪裁衣裳什么的去她家串。学了啥没有不打紧,只要锁梁在,就觉得那晚上特踏实。
有时小妮去河沿洗衣裳,锁梁去担水。 他俩看没旁人,就会说会儿话。锁梁的声音很清,就象村头那棵梨树的叶子被风轻轻吹动。
枝子她们做闺女的都做鞋, 不是给爹爹兄弟做,有娘有嫂子呢,是给心里相中的哥哥弟弟做。闺女们的心都衲在这雪白的布里,闺女们的情也都穿在这一针一线中。心的诚,情的真, 都在这黑帮白底的双双鞋里了。
小妮也学着衲鞋底,可衲了给谁穿呢?枝子说,做鞋不难,难的是有心。枝子她们的鞋都密密层层,精穿细衲,小妮的呢,沟沟梁梁,疙疙瘩瘩,小妮把鞋藏着,不好意思给人看。是小妮的手笨,还是小妮的心不诚,小妮的情不真呢?
锁梁和枝子来的时候,二娃子忽然冒出来了, 这小狗娃子平时和小妮挺对劲,嬉笑怒骂都滚在一堆堆儿。他举着不知怎么搜出来的小妮那双做的半不呲啦的鞋,挥打着, 两眼眯着,坏笑着递给枝子: 瞅,俺姐做的这鞋. 小妮夺过鞋底咬着牙去撵二娃,枝子赶紧拦着: 妮子姐, 那小死娃子皮厚肉实,你那鞋衲得稀,糊得散, 你胳膊又软,手又嫩,看打疼了你自家。 二娃子歪着头,咧着嘴,一步三扭地跳着跑了。锁梁把鞋底拿过来,趁枝子不注意,低声问小妮:给谁做的这鞋? 小妮垂下眼睛,又赶紧摇了摇头。
小妮去区上参加赤脚医生培训班,锁梁也去。他俩一路去的公社,小妮骑着毛驴,锁梁牵着。小妮记得那天天凉凉爽爽的,好几里的碎石土路,平日里总觉得长,那天一会会儿就走完了。 搭上公社的拖拉机去的区里,车上人多,一路上没再寻机会说话,眼睛对上了,小妮就冲锁梁笑笑,锁梁也笑笑。天好高,云好清。
区医院的王大夫给小妮他们讲课, 他经常下乡,和小妮村的人都熟,小妮最爱听他的课,条理分明, 深入浅出,诙谐有趣。他让小妮去家里吃饭,也叫上同村的锁梁。那天王大夫的婆姨齐大夫亲自擀的白面条,用嫩绿的小葱呲啦一声炝的锅儿,倒上点酱油和名特醋,伴着面吃,喷香喷香的, 还炒了细细的土豆丝, 是小妮切的呢。
吃的时候小妮总担心锁梁不好意思,吃不踏实,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加土豆丝,还帮他添了三碗面。
送锁梁走了后,小妮刷了碗, 王大夫开腔了: 这娃可真是个好娃,人实诚,脑瓜也灵透。小妮爱听这话。齐大夫也开腔了: 我一直给你看着啥时有机会让你上学,知道你心里惦着呢,不会太久了。你在这好好学习,将来弄好了,上医学院去。 在村里好好表现,别惹事。 小妮忙答应着,脸上稍稍有点热,可这心里却象吃了青杏子,酸酸的渗出汁儿了。
回村后没事不再去枝子家,可小妮心里就觉得缺了点什么,晃晃荡荡的了。 二娃子看着小妮说: 姐,你啥东西蒙了心吧? 要不我叫锁梁哥来解解? 小妮脸上挂不住,抬起手假装要捶他, 他跳着跑开了:姐, 你要是真待在俺村不走了,也得让我先聘你, 锁梁他得靠后站站。 这小兔崽子, 反了他了,小妮抓起捅火棍子追过去。
干活歇息的时候,枝子紧挨着小妮, 问:小妮姐,你啥时走啊?小妮告诉她,瞎子给她算的命是两年之内一定走的, 这眼看就两年了。 枝子拧着手,低下眼, 轻声叹气了。 小妮拉过她的手,把家里捎来的包着彩色玻璃纸的几颗糖塞在她手里。地陇那边看见锁梁手里编着什么,远远地,看不真。
晚上,枝子来和小妮闲话,带给小妮一个用柳条枝子编的小筐子,底儿方方正正,上面是半圆的,挺巧,也挺结实。枝子说,她哥编的,让小妮放书或放碎物件儿用的。 小妮把她的一面镜子拿给枝子,镜子后面有小妮喜欢的《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照片,大眼睛,短头发,蓝布旗袍,长长的白围巾。 人家都说小妮长得有点象林道静。
小妮走的前一天,又去河沿,不大会儿工夫, 锁梁担着水桶过来了。 他站着,不舀水,小妮蹲着,不洗衣裳。 他的桶在水里漂着, 小妮的衣裳也在水里漂着。
锁梁终于舀满了水, 担起桶, 轻轻问了一声:真要走了? 小妮低低答了一句:嗯, 走了。
这是好久好久以前,顺着清清的河水漂来的歌:
荞面皮皮手巾两道道花,连心隔水捎不上一句话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忘了那天地忘不了你
湿透了的衣裳在水里漂着,小妮站起身子,望着锁梁走远。 他身板笔直,两手攀着扁担,桶一前一后,悠悠地晃着。
清流流的汾河水呦,你清清亮亮,你清清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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