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间的小病房,窗台上摆了一盆“玻璃翠”,粉花绿叶,娇艳欲滴,一缕阳光照进来,花朵透着光, 象女孩子的纱裙。 秀君,29 岁,以肺炎收住呼吸病房,后诊断为急性白血病。 呼吸病房的住院医谢兵杨,我们同届的,请我这血液病房的住院医来帮着给她做骨髓穿刺。
病人躺在床上,当时不常见的卷过的黑云般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蓝白条的住院服,娇娇软软的身子, 玲珑凸凹,秀眉丽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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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部队文工团唱歌的,来自一个小村庄, 歌其实不怎么会唱,但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十年前被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军官带到北京,这军官自然就成了她的丈夫。这丈夫现在就在边上,一身军装,黑黑胖胖,连成片的铁青胡子茬。他轻手轻脚,满眼关爱,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我选择胸骨给她做穿刺, 虽然危险性稍曾加,病人仰面接受穿刺的恐惧感也大,但对于她这种已进行过化疗的骨髓极度抑制的病人,胸骨取样的成功率高,涂片效果好,可对进一步治疗提供更准确的信息。
穿刺过程非常顺利,秀君一动不动, 那青胡子一直握着她的一只手,眼睛在我的手上和她的脸上来回流览。我把骨穿包收好时, 胡子转眼已经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秀君擦脸,擦汗。 有胡子的下级来探过病,那时胡子可是很威风的。
呼吸和血液病房夜间医生联合值班,一个医生管两个病房, 70 多个病人。 我值班的一天,夜半三更, 病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危重病人也都平稳, 我在医生值班室做病情记录。 有踢踢踏踏的声音,是秀君穿着拖鞋过来了, 乌黑的眼睛, 乌黑的头发,还是那副让人爱怜的软软的样子。 我放下笔, 招呼她:“ 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慢慢坐在我的对面,用胳膊肘支在桌上, 两手托着下巴:“ 小黎大夫,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 行吗?”
她给我讲她小时的事,在那个小村庄里,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缺吃缺穿的苦日子。 现在都好了,因了那胡子的缘故,她哥哥在县里有了工作,妹妹也上高中了, 胡子还接她的父母到城里来住。
我不出声地听着,偶尔递给她一个笑眼, 隔着桌子,她又把笑软软地抛回来。她绕过桌子,挨着我坐下来:“ 小黎大夫, 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这是个决不能如实回答的问题。她患的的是急性白血病,不太好的类型, 在我们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能活一年半, 就算不错了, 但随时都可并发感染,出血,脑膜白血病而危及生命。我背着早就准备好的公式:“好好配合治疗,医学是在不断发展的”。秀君聪明的眼睛看到我眼睛里,我赶紧转了话题:“你爱人今天没来,他对你可真好啊!”
秀君的回答开始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在家是叫秀英的,来这他说太土气了, 给我改的。” 她忽然又问我:“ 小黎大夫,你谈过恋爱吗?” 这,有人没谈过吗? 我决定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 我猜得果然没错,她并不要我回答,她要给我讲她自己的故事。
长话短说,秀君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和她两小无猜,家里也是一样的穷。 当年两人也是指天对地,海誓山盟过的。秀君嫁给胡子后,曾偷偷地给那邻居捎过钱,据说全被他烧了。 秀君凤凰落在梧桐树,做了十年的官太太,那邻居也终于娶妻生子,只是他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小黎大夫”,秀君又问了,“你说我在死之前要不要见他一面”?我比她还小几岁,她这样看重我的意见,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这问题比较复杂, 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问她:“你还想着他吗?” 秀君有点犹豫, 但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这次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了。
一天我下了白班,正好电视里播放老电影《战火中的青春》,我在护士值班室里看得津津有味。影片的最后,已换回女装的高山,一头短发,扎着皮带,斜挎着盒子枪,英姿飒爽, 雷震林在她前面潇洒地翻身下马,将一柄定革命之情的剑留给她做信物,约好革命成功后再相见。我离开前和值班的谢兵扬打了个招呼,他正忙着,好像有几个病人的情况都不太好。
第二天上班,看见谢冰扬嘴唇干干的样子,估计是折腾得一晚上没睡。 又见胡子从病房里走出来, 拿着俩包包,脸色青暗。他迎着我, 眼睛红红的:“小黎大夫,谢谢你了。。。”, 我心里一阵咯噔。
我忍不住还是去秀君的病房看了一眼。 雪白的床单,平平整整,窗台上的“玻璃翠“ 水分不足,打蔫了。
我后来问过自己很多遍,如果我是她,会抛弃自己的恋人,嫁给这个大自己20 岁的军官吗? 二十多年前我的答案是:不,我不。 二十年后我的答案是: 也许,我会。
(人物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