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 年七月,地中海。
龙海心在床上翻了个身,发现薄薄的毛毯不知什么时候被蹬到脚下去了,额头上也闷出了细汗。几缕淡蓝的晨光已经从头顶上的绣花白麻布窗帘透了进来。叹口气,他翻身下了床。看来这个清晨觉是睡不成了。昨天教翻译又问了一遍那个黄胡子,绿眼睛的二副唐纳德,仍然说是须得三五天才能驶出地中海。想到此处,龙海心不禁又小声咬牙咒骂起地中海上该天杀的暑热来。
服务生昨晚在脸盆里和漱口杯里灌满了清水,牙粉和梳子也整整齐齐放在两旁。龙海心匆匆洗漱了,换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湖丝长袍,拿起折扇,开门踱到甲板上。
伊丽莎白女王号的甲板非常宽敞,每隔不远就撑着一柄白色的大洋伞,伞下有圆形的玻璃圆桌和五六把帆布椅子供乘客闲坐欣赏风景,吸烟聊天。现在时候还早,甲板上没有什么人走动。龙海心举目向东望去,熹微晨光中,一个黑色的剪影倚在不远处的船栏上,像是在吸烟,又像是在观赏日出。那个人身材修长,身着衬衫西裤,头发不像大清国男子在脑后梳成一条长辫,而是留得比一般洋人的剪发略长,随意披在肩上,被猎猎海风吹得在脑后飘舞。
龙海心心里一动,便走上前去。听到有人过来,那个人把手里的香烟在船栏上仔细掐灭,缓缓转过身来。
龙海心的心脏停跳了两下。白皙的皮肤,英挺的鼻子,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清澈明锐的双眼,这是一张另人一见难忘的脸,他若是曾经见过,应该不会想不起来;若说没有见过,却又觉得异乎寻常地熟悉。
“这位兄台好像在哪里见过。” 龙海心也把身体倚在船栏上,随意的说。
“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小弟是昨天才搭上船的。”他说话带着圆润的京腔,嗓音低沉柔和,温文有礼,神色却是淡淡的。
“原来兄台是从意大利的西西里上船的?想来对意大利很熟悉了?这里的气候总是这样燥热难熬,让人无法入眠么?”
一抹微笑掠过年轻人的脸颊。“小弟是从英国回国的。因为久仰意大利的历史风物,所以趁途中经过,与朋友去罗马和威尼斯游玩了几日,耽搁到昨日才搭上这班船。”
“请问兄台此行何往?”
“山西太原。”
“难怪我看兄台眼熟,原来你也是太原人氏。”
“小弟虽然要前往山西太原,却并非太原人氏,这一生其实连太原还未去过。这么说兄台也是要去太原了?”
“不怕兄台笑话,在下差不多一生都在太原度过,此次出国去欧洲考察,还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出远门呢。”
“那么兄台想必认得…”
"龙兄,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年轻人的话还未说完, 有一人已快步走到龙海心面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正非! 我在英国时想到伯明翰看你,只可惜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想不到你这就学成回国了!”
龙海心也大喜过望。
杨正非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壮硕,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米黄色西装,一头浓密的黑发剪成短短的西式发型,国字脸上总带着明朗的笑容。他是山西平遥巨富杨敬尧最小的儿子,龙海心在太原读私塾时就和他有些交情,后来去京师大学堂读书,杨正非也在同年考上了预科班,两个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杨正非于光绪三十一年考上公费留学生去了英国,两个人从此还没见过面。
杨正非笑着看看龙海心,又看看李兆鸣:“是啊。我昨晚在餐厅里听说船上有各省派去欧洲考察警政的朝廷官员,还和兆鸣说呢,龙兄没准就在船上,没想到你们已经聊上了?”
龙海心笑道:“我因见这位兄台独自站在船舷旁吸烟,便上前搭话,到现在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
杨正非笑道:“看你们聊得这么起劲,原来还没有互通姓名呢?龙兄,这是我在伯明翰大学的同学,李兆鸣。兆鸣,这位是龙海心,我在京师大学堂时的同学,现任山西巡警道督办。
两人互相抱拳施礼。李兆鸣挑起嘴角朝龙海心微微笑了笑,“龙兄,失敬了。”
说着,半转过身去,手掩在唇上,轻咳了几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杨正非见了便皱了皱眉道:“兆鸣,你站在这里多久了?我们还是回舱里吧。这里虽然气候湿热,但甲板上风大,船上缺医少药,你要是犯了旧疾,可不是好玩的。”
“李兄身体有恙么?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回舱里说话。现在餐室也该开早餐了,他乡遇故知,人生第一快事也,我们去喝几杯如何?”说着,龙海心带头向甲板上层的餐厅走去。
杨正非跟上去大大咧咧拍拍龙海心的肩膀。“大清早起来就喝酒?好啊。龙兄说得对,他乡遇故知,该喝个一醉方休!” 又笑着向李兆鸣说:“兆鸣,海心可是有名的豪量啊。你今天可是酒逢对手了。”
李兆鸣闻言朝龙海心拱了拱手,“那么还望兄台手下留情。”淡淡的笑意从他滟潋如深潭的眼里升起,又沉下去。
伊丽莎白女王号的餐厅位于甲板的最顶层,房间四周宽大的玻璃窗俯瞰水平如镜的大海,一个金发男孩在吧台旁的钢琴上演奏着轻柔的西洋音乐。三个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序了年庚,原来龙海心二十八岁,居长,李兆鸣和杨正非都是二十三岁。杨正非便把侍者拿来的菜单递给龙海心,道:“海心,你和兆鸣都是我的至交,今天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我看你和兆鸣又是一见如故。以后,咱们都兄弟相称如何?”
“那真是大哥之幸啊。今天大哥请客,咱们喝个痛快。兆鸣喜欢喝什么酒?”
杨正非用手指弹了弹菜谱道:“想不到这英国船上竟有竹叶青!兆鸣,竹叶青可是上好的中国酒,我保证你尝了肯定喜欢。”
龙海心挑了挑眉毛,望向刚刚点着了一支香烟的李兆鸣:“兆鸣,你从来没有喝过竹叶青吗?”
“没有。”李兆鸣闲闲地在印有船公司徽章的白瓷烟缸里弹了弹烟灰,龙海心注意到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而有力,手掌上节着茧子。
“我从小父母双亡,由公理会的李士庄博士抚养长大,李博士对小弟教养甚严,从来不许饮酒。我是从到英国之后才开始喝酒的,所以只喝过洋酒。”
“你喝了就知道了,你在英国喝的那些洋酒和我大清国竹叶青一比,真是比喂猪的泔水都不如。” 杨正非得意道。
龙海心禁不住望着他这位老友笑了:“正非啊,大清国用公帑送你去英国读了四年洋书,我看你反而变得比先前更鄙俗不堪了,好好的银子都被你浪费了呀。”
“正是呢。”杨正非看上去很受用的样子:“在英国四年,天天只能说鸟语,中国话都快忘了一半了。偏偏能记得的这一半又都是鄙俗不堪的。”
说话间,早有侍者把一壶竹叶青和三个小酒杯端上来,下酒菜竟也是地道的中式小菜。
酒过三巡,龙海心笑着向李兆鸣道:“兆鸣,这竹叶青可合你口味么?”
李兆鸣玩弄着手里的青花小瓷酒杯,眼睛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真是好酒啊。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只是这杯子要是再大点就好了。”
龙海心哈哈大笑,一口喝干茶杯里的剩茶。“好个一见如故,相识恨晚。我与兆鸣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呀。来,兆鸣,正非,换茶杯喝。”
李兆鸣说话不多,酒量却不小,只一会儿功夫,一壶竹叶青就被他和龙海心喝光了。龙海心性情豪爽,喜好交游,对酒量大的朋友尤其高看一等,一时喝得兴起,干脆命侍者把酒坛搬上了桌子。
又喝了几旬,龙海心因听说杨李二人毕业后都在太原觅到了公职,杨正非是前去山西矿务局任工程师,李兆鸣的去处则是著名的山西机器局,便笑问道:“那么正非必是打算长住在唐校长家了?不知兆鸣可也找好下处了?”
杨正非笑道:“是啊。我舅舅家吃住都是现成的,他老人家又极开明,哪像我爹,见了我们不是摇头叹气就是吹胡子瞪眼。兆鸣在太原无亲无故,我打算先让他在我舅舅家住上一阵子,等找好了下处再搬。”
龙海心听毕笑道:“唐校长虽然不拘小节,贤弟你毕竟是客居,依为兄说,李贤弟不如先在李园住下。我动身前李园总算翻修完毕了,别的虽没有什么,空房子倒颇有两间。”
李兆鸣听了淡淡笑道:“龙兄美意,兆鸣心领了,只是兆鸣初来乍到,又非亲非故,怎好叨扰呢。” 说着,把酒杯放下,又以手掩唇轻咳起来,半日才住。
龙海心皱眉问道:“李贤弟敢是旅途劳累,感受了风寒么?”
李兆鸣喝了一口酒,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脸上的红晕却已褪去,脸色反倒显得更苍白了些。他笑了笑,才缓缓说道:“我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昨天着了点凉,所以有些发作起来,其实不碍事,歇上一两天就好了。”
杨正非双手捧着酒杯,整个人都陷在舒适的皮制扶手餐椅里,咧嘴笑道:“他哪里是着凉,他分明是着了魔啊。拖着我三天跑遍了半个意大利,好人都被他累死了。对了,海心,你刚才说李园最近翻修完毕了,我怎么记得我去英国前你们就闹着大修李园呢?虽说李园是名门府邸,宅第连云,就算盖新的,也用不了五年吧?”
龙海心叹了口气笑道:“正非真是好记性啊。你走的那年,家父是动工重修李园来着。”又向李兆鸣笑道:“李贤弟从没去过太原,可能不知道,李园乃是愚兄的祖宅,龙家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四百多年了。这座宅邸本来是前朝吏部尚书之子李寻欢赠与先祖龙啸云的,龙啸云接手以后便改名为兴云庄。李探花逝世以后,龙啸云之子为了纪念他,又把庄名改回李园。虽然几次毁于战乱兵火,所幸还有几栋房屋保存了下来,其中藏书楼和知春亭都是从明朝就有的。”
李兆鸣正从桌上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听了便若有所思地道:“小弟虽然从没去过太原,却也听说过龙府的藏书楼,据说里面收藏的古籍,都是当世不可多见的珍本甚至绝本呢。”
龙海心点头道:“这藏书楼确实年代久远,近几十年因为管理不善,着实破落下来,还有人说里面有狐鬼出没的。五年前,家父下了决心彻底翻修李园,第一处动工的就是这藏书楼。不想,因为出了一件异事,整个工程便被搁置了四年。”
杨正非仍然软在皮椅里,双手捧着酒杯,却没有喝的意思,李兆鸣慢慢吸着烟,两个人都似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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