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三一医院是一座小小的二层洋式楼房,就坐落在圣三一堂隔壁,已经在太原城存在了十几年。冬天日短,龙海心到时天已经黑了,推开厚重的木门,迎面一张大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戴白头巾,着黑袍的洋人修女,正在煤气灯下低头写着什么,见龙海心进来,迎上来微笑着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龙海心说明来意,那洋修女便领着他上了楼。
上到楼梯尽头,龙海心一眼看见龙忆梅,唐韵秋和檀烟三人并排坐在走廊一侧的长凳上。唐韵秋看上去风尘仆仆,脸色倦怠,龙海心便明白她是和李士庄一起坐夜车回来的。
龙海心谢过领他上来的修女,先向唐韵秋笑道:“韵秋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唐韵秋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他。龙海心就有些讪讪地,问龙忆梅道:“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兆鸣怎么样了?”
龙忆梅听了脸红了红,向旁边关着门的病房点点头道:“他…在换药呢。”
龙海心不便多问,自己推门进去,见这个病房比他想象的大许多,里面满满地摆着十几张床,每张床上都躺了人,有几个洋人医生和修女在里面忙碌着。再定睛看时,见刘铁栓弯着腰站在房间正中一张床边,另一侧站着两个洋人,正俯下身子忙碌着,便悄声走过去站在那两个人身后。刘铁栓看见了他,要说什么,见龙海心摆手,忙噤住了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火红卷发,留一部大胡子的洋人医生正在仔细地用药棉清洗李兆鸣身上的伤口,另一个站在旁边帮忙的人高大清癯,头发花白,身着黑色修士服,想必就是李兆鸣的养父李士庄了,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低头忙碌着,不时小声用英语交谈两句,并没有留意到龙海心的到来。
李兆鸣一动不动地背朝他们侧卧在床上,被子掀到一边,脸颊一半被头发遮住,一半埋在枕头里,开始龙海心以为他仍在昏迷中,仔细看时,发现他的肩膀一直在微微抖动,药棉落在身上的时候,便抖动得尤其厉害。
他身上的伤痕让龙海心的肠胃又像昨天下午一样翻动起来。和平常不同,那宏昨天动用的,只有鞭子。从肩膀到双膝,李兆鸣的身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鞭痕,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这种方法,与其说给受刑者带来痛苦,不如说是为了给施刑者带来快感。更为刺目的,是左肋上的一大块淤伤,虽然没有流血,但是从青肿的程度来看至少有一根肋骨被打断了。
“还没怎么用刑,就昏过去了,简直比女人还娇贵。待会儿把他拖到里面去,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用什么做的…”…那宏吊在方巾里的左臂和咬牙切齿的表情…难道这就是李兆鸣为什么带着镣铐还打断了那宏的一条胳膊,而自己又被打断了肋骨…龙海心突然感到背上都是冷汗。如果不是李士庄及时赶到,李兆鸣恐怕活不过今天,而且,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那红胡子医生终于清理完了李兆鸣全身的伤口,直起腰长吁了口气,同李士庄低低交谈了两句,李士庄便伸手拉过被子,齐腰盖在李兆鸣身上,然后低头在李兆鸣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见李兆鸣微微点了点头,便向刘铁栓做了个手势。刘铁栓俯下身,和李士庄一起,极慢极小心地把李兆鸣扶坐起来。他的头仍然低着,脸上全无血色,半被凌乱的黑发遮住,长睫微微颤动,眼睛却还是闭着的。
红胡子医生待刘铁栓把李兆鸣的身子扶稳,便开始同李士庄一起把夹板固定在他的肋部。龙海心知道洋人传教士大都略通医术,这李士庄也不例外,轻柔娴熟的动作在他这个外行看来和红胡子医生毫无区别。尽管如此,大滴的汗珠还是不断地从李兆鸣脸上滚下,额头上的碎发早已湿透了。
龙海心的上衣也早被汗水湿透,粘在背上。他绕过床脚,走到刘铁栓旁边,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去李兆鸣脸上的汗水。李兆鸣双眼仍旧紧闭着,喘息得却越来越厉害,忽然,仿佛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疼痛击溃,他开始低声呻吟起来,声音沙哑而压抑,一声一声仿佛铁锤砸在龙海心的心上。
李士庄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一边俯在李兆鸣耳边,不停地柔声用英语说着什么,直到二人终于把夹板用绷带固定好,扶着李兆鸣重新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红胡子在一个大本子上飞快地写了一番,便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李士庄见李兆鸣仍然辗转呻吟,冷汗淋漓,于是拦住他说了两句话,眼睛看着床上的李兆鸣。红胡子医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从药箱里拿出一支针剂和注射器,在李兆鸣腕上打了一针。这一针果然有效,没等他离开,李兆鸣便停止了呻吟,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龙海心见李兆鸣终于安静睡了,长出了一口气,给他压了压被子,再抬头看那红胡子医生时,那人提着药箱正开门向外走,龙海心连忙紧走几步跟了出去,一边道:“先生请留步”。红胡子医生闻声停下了步子,一双墨绿的眼睛在深度近视镜片后茫然地望着龙海心。龙海心于是便明白他原来不懂中国话,正踌躇时,李士庄走上前来向龙海心笑道:“先生,这位是申伯明申医生,上个月才从波士顿来的,不会讲中文。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他的中文流利但是生硬,还和李兆鸣一样带着淡淡的京腔。龙海心忙笑道:“想来您就是兆鸣的义父李博士了。失敬了。在下龙海心,是兆鸣的朋友。可否麻烦李博士问问申医生兆鸣伤情如何,有无生命危险?”
李士庄笑道:“这个容易。”正说着,龙忆梅和唐韵秋见他们出来了,也围了上来。
申医生见来了两位女士,忙向她们微笑鞠躬致意,还没开口,唐韵秋已经皱着眉道:“李博士,请您问问他,兆鸣的肋骨和十指还能复原吗?”
申医生听了李士庄的翻译,眉头微皱,神色严肃起来,大家都凭住了呼吸。李士庄听他说了半日,方翻译道:“兆鸣的肋骨和十个手指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好在送医院送得即时,完全复原还是有希望的。”
见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申医生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保证病人卧床静养三个月,因为手指上和肋骨上的夹板一定要保持三个月左右才能拆除。当然,充足的休息和好的营养也是非常必要的。一句话,他需要精心的照料。”
龙海心忙笑道:“这个保证能做到。”
“病人身上的鞭伤,”申医生皱了皱眉,仿佛那些遍布全身,狰狞可怖的伤痕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看上去很严重,却只是皮肉伤,并不值得担心。当然这给病人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刚才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但是这种药物非常珍贵,不是绝对必要,是不能用的。我一会儿开一些其他的止痛药,让护士送来。”
大家谢过了申医生,见他提着药箱匆匆走了,李士庄也回病房查看李兆鸣去了,龙海心便对忆梅和韵秋道:“天早就黑了,兆鸣也脱离了危险,你们先回家吧,今天夜里有我和铁栓在这里守着。”
唐韵秋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刚才靠在龙忆梅肩上睡着了,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同意。见龙忆梅不说话,龙海心又劝道:“忆梅,你出来一下午了,也该回去了,不然爹问起来…你回去让厨房给兆鸣做一点清淡的东西送过来。还有我和铁栓的晚饭,你也一起让他们送来。”龙忆梅犹豫半晌,知道哥哥说得有理,只得答应了。
三人又回病房去看了看李兆鸣,见他仍然安静睡着,龙忆梅和唐韵秋便和李博士道别,各自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