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阴晴不定,早晨还艳阳高照,午饭后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直到天快黑时才停。因为天气不好,又接近晚饭时分,梅花岭香雪亭附近空无一人,只有几缕炊烟从远处的村落里袅袅升起。李兆鸣手里夹着一支烟,在亭畔那几棵老松树下来回踱着步子,思索着龙忆梅为什么突然约他到这种地方来。
今天在班上刚吃过午饭,门房老蔡便敲门进来,手里拿来一封信,说是一个不肯说出姓名的少年人送来的,李兆鸣问起那少年长相穿戴如何,老蔡并没仔细看,只是说穿戴平常,不像有钱人家的子弟。李兆鸣谢了老蔡,仔细看信封时,只见上面写着“李兆鸣先生亲启”几个娟秀的小楷字,“亲启”两个字写得大些,上面还画着朱圈。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李兆鸣还是一眼便认出是龙忆梅的字体,心中不由一惊。锁上办公室的门,打开信封,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仍是龙忆梅的字迹写道:“今日下午六点在梅花岭香雪亭相见,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仍没有落款。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他仍然怀疑龙忆梅约他出来和这几天发生的两件事有关。第一件事是同盟会山西分会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吴越上礼拜因被叛徒出卖被捕,根据内线提供的消息,巡回各省督办革命党事件的钦差大臣铁忠现正在西安,吴越将于端午节前一日解往西安由铁忠亲自训问,当晚定于太原城外八十里的清徐县衙监狱停留。营救吴越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自己,杨正非和梁振声的身上。
另一件事则更是毫不相干:阮文忠越狱逃跑了。看来龙海心已经感觉到阮文忠对自己有深仇大恨,所以三天前特意前去桐雨斋知会他,嘱咐他多加小心。李兆鸣并没有把此事十分放在心上,因为这两日不停地困扰他的,是一种直觉,就是营救吴越的计划似乎有什么不妥。
六点钟刚过,他便远远望见一辆马车从山谷外驶来,车旧马瘦,显然是从车行雇的。马车驶到离亭子不远处,一个女子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显然是看见了他,便轻快的跳下车来,付了车钱,待马车打个转驶走了,才一步一步向他的方向走来。李兆鸣赶忙迎上去,见龙忆梅今天穿着青布夹袄和裙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条粗辫,通身没有任何装饰,显然是故意打扮成小家碧玉模样,却别有一番风致。
龙忆梅见李兆鸣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本来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见他迎上前来,却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自从李兆鸣一个月以前病愈回去上班,她就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晚饭后在哥哥那里下棋,另一次是爹爹屋里的西洋自鸣钟坏了,给龙家修钟表的张师傅又回老家扫墓去一时不能回来,龙忆梅因为听哥哥说过李兆鸣惯会修理摆弄各样机巧玩意儿,便让檀烟抱着那个金自鸣钟跟她去了桐雨斋。进了花厅,见李兆鸣正坐在英文打字机前飞快地打着什么稿子,大书桌上摆着一堆图纸和绘图工具,方明白他果真是因为忙才不大露面,心里释然了许多,又后悔不该跑来打搅他。李兆鸣倒并不在意,把打字机推到一边,命铁栓拿出他的小工具箱,边和她说话边把自鸣钟修好了,把檀烟看得在旁乍舌不已。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去找过他。
今天李兆鸣穿了一身银灰色西装,显然是从机器局直接来的;他脸色依然略显憔悴,眼眸却和平时一样清亮如水,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龙小姐今天约我来这里,听说是有要事相告?”他淡淡笑着先开了腔,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仿佛并不觉得两人孤男寡女在这种地方相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龙忆梅笑了笑,也不动生色:“正是呢,李先生。不过在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李兆鸣早已看见她手里握着一个长方形青布小包,待她打开了,里面原来是薄薄的一本蓝皮线装旧书。
李兆鸣从她手里接过书看了一眼,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这本书虽薄,却并不寻常:从发黄的纸质,褪色的墨迹和封面上斑驳的水渍痕迹来看,这必是一本几百年的古书。然而,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封面上几个古雅流丽的小篆字:寻音诗册
李寻欢录于弘治七年二月三日。字体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辙。
抬头看了看龙忆梅,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白净秀丽的脸上毫无表情。李兆鸣深吸了一口气,背靠在身后的松树上,小心地翻开诗册的第一页,手指竟有些颤抖。“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第一首,果然是《雁邱词》。一页一页翻下去,诗册收录的诗词和自己的《冷香集》一模一样,连前后顺序都不错,最后一首也是《冷香凝》,只是旁边注着“李寻欢作于弘治七年二月二日”一行小字。
“忆梅,这,这本书是不是五年前重修藏书楼时发现的?”李兆鸣的声音有些颤抖,额角也渗出了冷汗。第一次见他失去冷静,龙忆梅心里竟然后悔起来,然而事已至此,只好柔声说道:“是的。我那次悄悄进了藏书楼,本来是想见识一下新发现的那几本古书,这本书也在其中。不知怎么的,翻了翻这书,心里忽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就把它拿回房藏起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大哥无意间提起来的。”李兆鸣又看了看手里的诗册,双眸铅云密布,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潭:“这可怎么解释,难道…难道…”声音异乎寻常地嘶哑。
长吁了一口气,龙忆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我想问你一件你定然能解释的事。”
李兆鸣挑起眉毛,等着她说下去。
“你可知道林文森这个人?”龙忆梅淡淡地问。
“为什么问这个?”李兆鸣的声调也淡淡地,龙忆梅不得不佩服他这么快就恢复了冷静。
龙忆梅正要说什么,忽见李兆鸣脸上神情大变,接着就被一把推倒在地,李兆鸣也突然矮身半跪在地上,三道白光从他头顶上飞过,落在身后的树干上。
忆梅一惊之下,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忽然被拦腰抱起,向前急掠过去,落地时,已距李兆鸣数丈,劫持自己的人一条铁臂仍然环在自己腰上,另一条胳膊横在自己颈下,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忆梅胸间一时喘不过气来,头脑也一片空白,望向对面的李兆鸣,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松树下,右手里扣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一端飘着红黄蓝三色的穗子。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发出一阵大笑,声音嘶哑低沉,没有任何幽默感:“小师弟真是好艳福啊。我跟了你好几天,正愁在太原城内没法下手,没想到你这么道学的一个人,背地里也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阮文忠,你我的恩怨,和这姑娘无关,赶快把她放了。你今天有什么事找我了结,我奉陪到底。你好歹也是江湖上叫得响的一个人物,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传出去岂不坏了你的名声?”李兆鸣手扣飞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话音仍然清淡平和,却都是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带着一种平时没有的肃杀之气。
阮文忠又是一阵大笑,两条手臂却把龙忆梅夹得更紧了,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小师弟,我今天有什么事找你了结,你不是比我清楚么?是不是你让龙海心买通太原知府判我死刑的?”
“我若说不是,你肯相信么?”李兆鸣淡淡地道,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当了这么多年黑道杀手,有多少人命丧在你的刀下。任何一个案子拿出来,都足够判你死刑的。”
“李兆鸣,你说说我是怎么成了黑道杀手的?当年连叶学镛那个老东西都说我天资过人,出师之后必会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要不是你,我能有今天么?”阮文忠咬牙切齿地道,话音里完全没有了幽默感,
“那你今天想怎么办?”
李兆鸣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办?先把你的飞刀都交出来,我就放了这个女人,然后咱们两个慢慢了结。”阮文忠也一字一句地道。
相关博文:《李园恩仇录》整理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