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鳴回到桐雨齋,見茶房的燈亮着,知道鐵拴還在等着自己,就推門走了進去。一眼先看見鐵拴高大的身軀坐在灶台旁邊的小矮凳上,正用手指着,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一張舊報紙,不禁笑了。鐵拴見他進來,忙站起來道:“少爺可回來了。我這裡燒了水,先泡杯香片你喝着,我這就準備洗澡水去。”說着,提起灶上的水壺,替李兆鳴拉開了門,和他一起向花廳走去。
原來李兆鳴在北京長大,喝慣了溫和芳香的茉莉花茶,對龍家人喜歡喝的名貴綠茶並不感興趣,所以每次從外面回來,鐵拴都要替他泡上一壺香片。李兆鳴邊走邊笑道:“謝謝你。不是跟你說了今天不用等着我回來?”
鐵拴已經習慣了少爺在沒人的時候用商量的語氣和他說話,但是當李兆鳴說謝謝的時候仍然不知如何作答,此時便搶上前去開了花廳的門,又手腳麻利地沏上了茶。雖然李兆鳴言語神情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他一進門,鐵拴就看出了他眼中掩飾不住的倦意。
李兆鳴從來沒有喝醉過,但還是第一次喝這麼多酒。躺在床上,他只覺得頭痛欲裂,胸口氣血翻湧,便知道是舊疾將發的徵兆。
初夏的天氣說變就變,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他聽着雨點淅淅瀝瀝打在窗外的梧桐上,“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這幾句舊詩不禁湧上心頭,再想到今晚和龍海心的談話,句句都覺刺心,在枕上翻來覆去,直到四更才朦朧睡去。
他又夢見了憶梅。這一回,她穿着明朝女子寬大雍容的衫裙,和她古典優雅的氣質更相配,他很喜歡。
“表哥,來追我呀。”淡紫色的身影在冷香小筑前的梅林里飄過, 裊裊婷婷,仿佛春天的第一枝丁香。
“快放開我,要不然我告訴姨媽了..."她跑得額角滲出了細汗,白淨俏麗的臉上飛着紅暈,在他懷裡,柔軟溫暖的身體笑得微微顫動,卻並沒有掙扎的意思。
“表哥,咱們倆是從小定了親的,你為什麼不肯娶我?’
“龍小姐,我不是你的表哥,你的表哥十五年前就死了。”
“你在撒謊。你一直在撒謊。你之所以在外面花天酒地,之所以躲着我,是因為你想讓我嫁給龍大哥。”她掙脫了他的懷抱,眼睛裡忽然有了淚。
“憶梅,你在說什麼,龍大哥是你的親哥哥呀。你是要嫁給正非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個非常好的人,他會讓你幸福的。”
“表哥,詩音心裡只有你一個人。詩音知道,你把表妹讓給別人,是為了表妹好,可是,表妹也是個人,你想過她心裡是怎樣想的嗎?你這樣做,會毀了詩音,毀了你自己,還有龍大哥…”
她說不下去了,她眼眸里的絕望和痛苦像刀子一樣划過他的心。他沒有問她為什麼說自己是詩音。不知為何,對他來說,這並不重要。
就像每次傷害了憶梅的時候,他的心口開始悶痛得喘不過氣來:“妹妹,你聽我說…”
她的面孔越來越模糊,卻分明在不停地流着淚。
“詩音!…” 他大叫一聲, 騰地翻身坐起,一口血跟着噴了出來。鐵拴剛剛披衣起床,聞聲三步兩步掀帘子近來,見李兆鳴倚在床架上劇烈喘息着,睡衣前襟和夾被上都沾着血,眼裡似有淚光閃動。
“少爺,你這是怎麼了?”鐵拴見他這次吐血吐得兇險,頓時慌了神,趕忙拿起絹子擦去他嘴邊的鮮血,又把床邊椅子上搭着的藍緞子睡袍給他披在身上。
“我…我是睡覺魘住了。沒事的。”李兆鳴臉上汗如雨下,疼痛仍然一波一波地湧上胸口,他做過很多關於憶梅的夢,卻從沒有夢見她這樣傷心痛苦過。好在他夢中喊出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詩音。
“少爺,你必是老毛病又犯了。你先躺着,我這就去請何先生。”說着,鐵拴就要扶他躺下。
李兆鳴忙攔住他,勉強笑道:“不妨事。昨天晚上和龍少爺拼酒,喝得太多了,又着了點涼,這兩天不喝就沒事了。我病了三個月,弄得看見何先生就頭疼,你把他請了來,我反而好得更慢了。”
劉鐵栓自從跟了李兆鳴以後,從來沒有拂逆過他脾氣溫和的少爺,這回卻站在地下沒動,半晌說:“少爺,我跟了你也快一年了,我雖是個粗人,也看得出來,你這個病…自從來了太原,是犯得越來越勤,越來越厲害了。現在怎麼連大夫都不看了呢?你年紀輕輕的,可怎麼好?”
李兆鳴聽了這話,又咳起來,鐵拴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俯身輕輕幫他捶着,又從枕邊拿出一塊乾淨絹子遞到他手裡。李兆鳴咳了半天,把一口暗紅的血吐在絹子裡,才靠回床架上,搖搖頭笑道:“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不用擔心。你為了照顧我沒有回家過年,我今天和楊先生一起去平遙,用不着你,你回北京過端午吧,我昨天給你買了火車票,在我西裝兜里呢。”
劉鐵拴沒聽完,眼圈已經紅了,連忙轉過身道:“我現在就拿去。少爺你…你心裡總惦記着別人,為什麼從來都不知道替自己想想…”
李兆鳴已經翻身下了床, 邊脫下沾了血的睡衣, 邊催他道:”鐵拴,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
煩你去看看打洗臉水好了沒有,天已經亮了,一會兒還得和楊先生出門呢。”鐵栓深知勸他不要在病發的時候出門是沒有用的,只得答應着要走,李兆鳴想了想又叫住他道:“鐵栓,還有一事。今天要是龍大爺遣人來問,不要告訴他我發病的事,免得他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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