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今天早晨小儿子从箱子底把他哥哥那件粉红色T恤翻出来了。我连忙问他:“牛牛,你真的想穿这件粉红的吗?不是还有好几件干净的?"
话还没说完,他把T恤套在结实圆胖,晒得黑黑的身上了:"粉红的怎么了?我今天就穿这件!"
看着他不假思索的样子,我不禁微笑,看来学校的“pink day ”起作用了。孩子们长得真快,给大儿子买这件粉红T恤,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天正在准备晚饭,还在上小学的老大忽然说明天是"pink day",无论男孩女孩,大家要穿一件粉色T恤。没办法,只好把做到一半的晚饭交给爸爸,赶紧跑到超市买了一件。这个pink day 是怎么回事呢?大儿子在餐桌上讲了个故事:
有个孩子转学到一个新学校,第一天去上学,他又高兴又激动...谁知道,因为他那天穿了一件粉红的T恤,竟然遭到了几个孩子的侮辱和欺凌...他哭着回了家,第二天真的不想去上学了。妈妈陪他到了教室,他们惊奇得发现,班里的孩子们,无论男孩女孩,都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这个故事和老大当年所有的故事一样,都以“happy ever after"结束了,穿粉红T恤的男孩再也没有被欺负过。至于那个男孩为何上学第一天穿粉红色T恤,大儿子是不得而知。
这个不完整的,关于接受和宽容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很令我感动,并且另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总穿白衬衫的女孩宁,她的故事或许风马牛不相及,却是真实而令人难忘的。
在我们那个大学里,建筑学系是个小系,却向来最牛最酷,除了考分高,师资力量强以外,建筑学系的学生也向来以”艺术家"自居的,这个专业的方向是偏室内装修设计的,所以学生们都有相当不错的绘画基础。三四十个自封的艺术家里,最另类的要属宁了。
宁虽然是女孩,个子在那个班的所有人里却最高,大概上了大学还在“蹿个”,所以她总爱穿的那件中性风格的白衬衫就显得特别短,腿看上去也就更长了。宁的脸色总是很苍白,从来没有笑容,但容貌极清秀,头发总是剪得短短的,按女孩子标准,是不能再短了,按男孩子标准,还长那么一点点。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如果宁晚生二十年,走在大街上,应该算是个标准的韩系花美男—可宁是个女孩子,尤其是那个年代,于是整个人只能在男孩和女孩之间尴尬挣扎着。
上大一大二的时候,宁已经很出名,除去她的优异成绩和才华,更因为她的另类-她中性的发型和打扮,她的孤僻-除了学习外,她很少和同学们交往,还有就是天天和她勾肩搭背,同出同入的的“女朋友”。关于她的性取向问题,同学之间并非没有议论,但大学恐怕是当时中国社会最宽容和开放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大家还是能接受她的。
后来传言渐渐多起来。或许和宁的成熟与自我认知有关,集体宿舍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令她无法忍受 - 就像一个男孩子被放在女生宿舍里一样,就寝如厕都成了问题。为了把自己和其他六个“不同性别”的同学隔离开来,她用厚帘子把床包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一个小洞钻进钻出,南方酷热的夏天也是如此。
因为不是一个系的,我和她基本上没有什么交往,对她的情况关注多一点,与其说是好奇心,不如说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因为自己也有过被边缘化,被视为另类的经历。用现在的眼光看上去,那个时代是比较蒙昧的,尤其是在这种"禁区"。 对于宁,把她视为另类,避之无恐不及的有,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有,好奇窥探的也不少,更多的人还是同情这个才华横溢,同时又被禁锢在女孩身体里的同学的,却不知道怎么帮她
- 只能看着她在身体和精神上慢慢沉沦下去
- 本来成绩优异的她逃课越来越多,大多数时间就是把帘子裹得紧紧的躺在床上,偶然碰到她出去,脸上的痛苦迷茫让稍有同情心的人不忍直视。
大学毕业之前,宁终于离开了,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同宿舍的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直接原因是她因为考”中国革命史“作弊而被取消了拿学位的资格。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作为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还是她的父母终于认识到女儿的身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总而言之,她在外地当大学校长的父亲把她接回了家,让她在自己那里读完了大学
-也算是个happy
ending 吧。
从那以后就没有了宁的消息-不知道她走上社会后是否碰上更多的问题 - 九十年代中国的观念还是很保守的,但我更愿意想象宁终于挣脱了女孩子的躯壳,潇洒帅气地和他的女朋友生活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
出国以后,我曾短暂接触过几位变性人士,如果说宁的经历让我学会了同情,那么北美社会对变性人士的尊重和宽容则把我对人性的认识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 毕竟,人来到世上,最终的目的的是为了做自己,做真正的自己,这个旅途,对有些人来说,是平坦的大路,而对另外一些人说,则要承受旁人无法想象的牺牲。对于他们,我们这些幸运者,至少能做的,就是尊重他们的勇气和选择,给予无条件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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