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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泥网友写了一篇关于古希腊喜剧的宏文,着眼点在其“政治幽默”,叫我联想到中国古代的“俳优”和“参军戏”,于是在回帖中提了一下,引起芹泥网友的兴趣,要我写一写这两个行当。说起来我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也不曾翻阅过任何一本“参军戏”的脚本(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物事),只不过日常阅读过程中接触过一些相关的资料,只能很浮泛地谈一下自己的感觉。
“俳优”是古代泛指以乐舞谐戏谋生的艺人,他们主要游走于民间,有的在军中服务,较为优秀的会被纳入皇宫之中,为君王献艺。俳优语言类的表演形式是大量使用隐语、反语和夸张的话语,语言丰富多彩、变化多端,以此营造出诙谐、滑稽的效果。关于“俳优”的演出,多数记录在“正史”或“野史”之中。服务王侯的“俳优”,主要任务自然是取悦君主以及他的宾客。为了达到搞笑的效果,他们有时可以说一些出格的话,那些有正义感的俳优就会借此对君王作出一些劝谏,有时也会收效。
譬如秦始皇殿前的倡优旃,参加宴席的过程,看到殿阶上在雨中站岗的卫兵,心生怜悯,于是设计为他们谋求解脱的办法,记载如下:
优旃者,秦倡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优旃见而哀之,谓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汝疾应曰诺。”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 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史记》
还是这位优旃,善用言辞,劝止了秦始皇的一次劳民伤财的举措,关于这件事的记载是这样: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以故辍止。
- 《史记》
到了秦二世的朝代,那位“少主”想要为城墙刷漆,优旃又有话说: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於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廕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二世杀死,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史记》
楚国的优孟,也曾经使用反语讽谏楚王,使楚王打消了以大夫之礼厚葬爱马的愚蠢行为: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啗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彫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壙,老弱负土,齐赵陪位於前,韩魏翼卫其後,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柰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肠。”於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无令天下久闻也。- 《史记》
齐国的淳于髡则用隐喻劝勉齐威王戒除逸乐,振奋国威: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史记》
上面所举几个列子中,那几位君王都能听得逆耳之言,所以敢于逆上意的俳优都能全身而退。至于鲁定公十年“夹谷之会”上,那些遇到儒家的祖师爷孔丘先生的优人们就惨了!
......罢会,齐人使优施舞于鲁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当死!”使司马行法焉,首足异门而出。《谷梁传》
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优人如何触怒了孔夫子,。《孔子世家》中对于这次事件的描述是这样的:
定公十年春,......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
究竟优人们怎样“笑君”,如何“营惑诸侯”?书中没有详说,反正就那么样被“斩立决”,而且身首异处。
比起那些死于孔子一言之下的优人们来,希腊诗人、剧作家阿里斯托芬还真要感谢希腊城邦的法律系统。他两次把雅典执政官克勒翁[描写成一个善于玩弄低劣手段的政治小丑和骗子无赖,对克勒翁的内政外交更是“恶毒”攻击与嘲弄......- 引自芹泥网友博文],两次被克里翁告到法庭,最终罪名都没有成立。保护阿里斯托芬的是制度,并不是中国戏曲中经常出现的戏剧性场面:刽子手高举手中大刀,准备向犯人行刑之际,一个声音高喊“刀下留人!”原来是一道来自高层有权柄人物(通常是皇上或者太后)的口谕,这个人就死不了啦。那些死于“夹谷之会”的倡优们没有人为他们说话,他们就只好因为另一个大人物的不满而丧失了生命!
中外“艺人”的不同遭遇说过,回过头来再说说“参军戏”。
据史料记载,参军戏始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演出有一套固定的程式。以兩個演員相互問答為主,语言滑稽諷刺,有科白、有動作,有些还加進了歌唱及音乐伴奏。其中一個叫參軍,比較愚笨遲鈍,属于被諷刺、戏弄的對象;戏弄对手的那个角色叫蒼鶻,比較伶俐機敏。唐代的“参军戏”又叫打参军、弄参军。参军带幞头,穿绿衣;苍鹘梳髻角(抓角),穿破衣。演出过程中,蒼鶻有时会扑打参军,以此惩戒参军的愚鲁痴呆,估计“打参军”的叫法由此而生。
“参军戏”一般有既定主题,有明确的针对性。譬如《太平御览》里就引用了这样一段记录:
《赵书》曰: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断官绢数百匹,下狱,以八议宥之。后每大会,使俳优著介帻黄绢单衣,优问:“汝为何官,在我辈中?”曰:“我本为馆陶令,斗数单衣,曰政坐取,是故入汝辈中。”以为笑。
王国维的《优语录》附录二:某邑令赋性贪鄙,到任后,百计搜刮。后以赃罢官,有饯之者,设香案、酒筵,候道左。令至,下舆,与众周旋。内有三人,着古衣冠,类优伶。令惊讶,问故、三人自道姓名,一为曹孟德。一为秦桧,一为严嵩。且云:吾辈生前,罪孽深重;死后,上帝罚堕九泉之下,永不超生!今蒙父台,将地皮刮去数层,使千载幽魂,重见天日,此恩何以答报!”令闻之,面无人色,不终席而去!
虽然角色是三个,沿用的仍然是“参军戏”的程式。最搞笑的一段“参军戏”应该是发生在后唐庄宗李存朂身上。李存朂自小喜欢俳优之戏,懂音律,会撰曲,他手下有一个叫敬新磨的倡优。这件事就发生在某次他与敬新磨合演“参军戏”的时候。据《二十五史》第六册记载:
后唐庄宗李存朂,庄宗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皆是也。其小字亚子,当时人或谓之亚次。又别为优名以自目,曰李天下。自其为王,至于为天子,常身与俳优杂戏于庭。……庄宗尝与群优戏于庭,四顾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前以手批其颊。庄宗失色,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共持新磨诘曰:“汝奈何批天子颊?”新磨对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复谁呼邪!”于是左右皆笑。庄宗大喜,赐与新磨甚厚。
打了皇帝还能获得厚赐,敬新磨可算是“天下第一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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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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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乡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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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4-12-09 14:26: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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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芹泥网友:古今中外,居上位者玩弄“与民同乐”以博民心的举措不知凡几,像李存朂那
样“与群优戏于庭”的却不多见。日本的“关白”丰臣秀吉于“北野大茶会”携手下扮演商贩
一举有笼络人心之意,不及后唐庄宗“为艺术献身”的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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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芹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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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4-12-08 18:1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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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棒的文章,有历史,有议论,今古较比,中西相照,非常感谢云乡客先生,读了此文,大有进益。
你说的古代的俳优,周代的一些还比较耳熟,比如,齐国的淳于髡,那时的王都比较爱养卿士,为求治国方略,他们和卿士的关系比较平等,其实,在周朝,的确还有一些平等的概念,平民和贵族没有严格的上下附属关系,百姓可以不买国王的账。所以,讽刺国王大概没什么太多关系。
中国那么严苛的政治生态是秦制之后。秦制之后,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东方朔,以滑稽著名,当然他也是一位士人,有才气,和汉武关系不错。先生说得几个我都不知道,长见识。
参军戏感觉上是真正的和古希腊喜剧有近似之处,原来我们也有这么丰富的戏剧宝藏,也很了不起呐。古希腊喜剧也不都是政治讽刺剧,到了中喜剧和新喜剧时代,政治讽刺剧消失了。 至少没有象阿里斯托芬那样直接拿最高执行官开涮的喜剧了。
很有意思,一个古希腊喜剧居然有这么多的联想。谢谢云乡客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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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芹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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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时间:2014-12-07 14:0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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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顶(包括点赞),回头再来细读。(读古文有些费劲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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