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片断 有一天妻子对我说,在微信上看到一则报道,提到某个国家的中文报纸,名字和我有渊源的那份很接近,不知道彼此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我对她说,估计不会有什么关联。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那里发生了军事政变,报社就被取缔了,报社的高层还被军政府通缉搜捕。报社中人风流云散,有些追随当地反对党到了丛林里打游击,有些逃离首都躲到乡村,有些远走海外避祸。离开现在已经四十多年,这些往日的报人即使不是垂垂老矣,恐怕也没有能力、魄力来经营一家报社。 妻子的话,引起我对童年时光的回忆。我记得报社最初的的社址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里面有很多间平房。印刷车间是一个大棚,印报机印完一页纸之后,会经由一张类似大耙的金属工具把纸张翻到承接架上,于是带起一阵风。我们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跑得热了,喜欢站到印刷机的尾端,享受那阵凉风。后来报社搬到了市内的一栋楼房,印刷车间不能随便进出,我们就再也没机会享受印报纸的时候形成的“大风扇”了。 那时我们一家住在一个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那是一个大杂院,有一座很大的两层楼房,周边还有一些平房,住了好多户人家。养鸡的住客在院子里搭了一些鸡棚,但是有些鸡到了晚上不喜欢回到各自的棚子里,反而飞到院子里的树上过夜。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经常储满了雨水。家长有时把孩子带到水缸边上冲澡,过程很简单,用缸边的木勺舀一勺水,从头淋到脚,搓吧搓吧就完事了。过没多久,报社搬到市里的一条大街上,那里有宿舍,我就随父母搬过去了。 当地有一种小吃很受小孩子欢迎,叫做“雪球”。按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刨冰”,类似于如今的“沙冰”,不过简单很多。小贩骑一辆三轮平板车沿街叫卖,平板车上铺着一条大麻袋片,一半作底垫,一半覆盖着长条方形的冰砖。当有人要买“雪球”的时候,小贩用冰凿凿下一块冰来,在冰砖旁一座类似木工刨床的工具上刨。另一只手就在刨刀下面把碎冰接住。刨满一握了,双手把碎冰捏成圆球状,再浇上带颜色的糖浆,一个经济实惠的“雪球”就完成了。糖浆一般有红、黄、绿三种颜色,分别带有不同的果香。稍微加点钱,还可以往“雪球”里加馅。小贩把冰刨到一半,用拇指在中间压出一个小凹,舀一点煮得烂熟的红豆到那凹里,再接着刨冰,捏圆成型。由于“雪球”很冷,没有容器盛着,小孩要倒换着手拿着它然后用舌头来舔,能吃好一阵子。我家大人说那“雪球”不卫生,严禁我吃,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在大太阳底下,捧着不同颜色的“雪球”舔得津津有味,我却只有羡慕的份儿。还有一种很便宜也很流行的零食是一种水果,果实呈长圆形,有核。黑紫色发亮的外皮,果肉紫红色。外皮很脆,味甜带酸涩,有丰富的果汁,吃起来满嘴紫红色。我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只知道当地人叫它做 been ,近似于广州话“扁”的发音。回国之后再也没见过这种果子,却一直怀念着那种独特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我已经移居香港,有一次出差到泰国,在街上忽然看到有小贩在卖那种果子,我马上过去买一包。大大的簸箩上堆满了黑得发亮的果实,小贩用一个白瓷杯子把果子舀到窄长的纸包里,在上面撒一撮玫瑰色的盐递给我,我等不及回酒店,在街上就吃了起来。为了避免汁液溅到衣服上,我吃得很小心。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心情不同,只觉得那果子酸涩,没有什么甜味,更没有香味,再也找不回儿童时代那种欢愉的感觉。 报社搬到市内的一条大街上,是一幢多层的楼房。那里很热闹,是广东人最为集中的地区。我在那里住的时候,发生过一件难忘的事。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起来的比较迟,报社早就开过了早饭,妈妈又正忙着,于是给了我一百块钱,叫我自己到街上吃点东西。那时物价不高,100 块是一笔大款项。我兜里揣着一百块,沿街逛荡,看见每一个卖吃食的摊子都驻足打量一番。粥粉面饭之类太容易填饱肚子,先不考虑,卖杂七杂八小吃的是首选。留存在记忆深处的小吃有烤得焦黄的玉米,油光滑亮,看着就叫人垂涎。卖烤玉米的小贩备得有两种浇汁,一种是葱油,一种是浓椰汁,顾客可以随便选一样浇到烤玉米上,烤玉米用竹签串着,方便边走边吃。另有一种小吃是木薯,有烤熟的,也有蒸熟的,也是浇上浓椰汁,然后放到裁好的芭蕉叶上奉客。此外还有一些另类的小吃,譬如油炸蟋蟀就是其中一种。小贩把蟋蟀掐掉头和翅膀,往腹腔内塞一颗花生米,然后用油炸透,吃起来香酥脆,停不了口。我沿着食物街一摊又一摊地吃过去,意犹未尽,忽然一只大手拉住我的小手臂。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报社的一位哥哥应了妈妈的请托出来把我找回去,这才知道我已经出来很久了。妈妈听到我说那天的早餐花了四十多块钱,当然狠狠数落了我一番,由此令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会到外公外婆那里住,那时他们已经搬到了离首都十几公里的一个地方。外公是当时一位华裔富商的雇员,为公司管理着那里的码头和仓库。外公的住处是河边的一排五间砖房,有一间是办公室,其余四间作起居之用。其他职员和工人住在稍远的宿舍里。那里有个很大的花园,种了很多茉莉花和果树,由一位专职的园丁负责。又有一位厨师负责为我们做饭。园丁和厨师都是潮汕籍,外公教我和妹妹用潮州话叫他们阿叔。潮州话的“阿叔”发音和广州话的“阿直”一模一样,我们觉得很有趣,一天到晚围着两位“阿叔”转,问这问那。外婆不用做饭,一天到晚变着法子给我和妹妹做点心,我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外婆做的“大菜糕”。外婆的“大菜糕”晶莹透亮,有时会掺着淡黄色的蛋丝。大菜糕一般五、六公分厚,上面有一层约一公分厚的椰浆。外婆通常会叫我和妹妹到花园里摘来茉莉花,洗过之后放在竹筛上晾干,然后铺到大菜糕的上面。带着茉莉花香的大菜糕清甜爽脆,和着浓郁的椰浆,美味无穷!厨师阿叔不仅菜做得好,还会腌制各种酱料。我曾经从头到尾看过厨师阿叔制作“鱼露”,对整个流程记得一清二楚。阿叔把从渔民手中买来的小鱼洗干净,略微晾晒,然后放进腌制用的木桶中。小鱼可不是随便堆叠,而是要一层盐一层鱼那样铺放。最后还要把一个木盖子紧紧地盖住木桶,让小鱼和盐在木桶中自然发酵。我看到木桶接近底部的位置有一个用木栓塞住的小孔,问阿叔那是为什么?阿叔说,隔一段时间,把木塞拔出,让桶内的液体流出来,就可以检验鱼露的成色。阿叔告诉我,这次做鱼露用的是杂鱼,如果全部用“沙尖鱼”来腌制的话,制成的鱼露会更香。我不知道哪种是“沙尖鱼”, 阿叔说河里就有,还答应改天带我去捕捞。 外公住的房舍就在河边,有一列长长的阳台。那段河道不算繁忙,河上航行的大船并不多,到了周末,偶尔会有人在河面上滑水。就是那种前面有一艘快艇,牵引着一个脚踩滑水橇的人在水面上滑行的运动。滑水的人脚下溅射起高高的、大大的扇面,还向阳台上观看的我们扬手致意,我和妹妹也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回礼。有一天,外婆带妹妹到镇上买东西,我不去,留下来缠着厨师阿叔带我下河。阿叔问准了外公,就带我沿着房子旁边的小径下到河里。那时我还没学会游泳,阿叔不敢带我往深处走,只在岸边水浅的地方玩。河里真的有很多小鱼,我们一下到水里,他们就纷纷聚拢过来,在我们的身边游来游去,有时还在我的身上轻轻地啄,不疼,痒痒的。阿叔用纱布给我做了一个小网兜用来捞鱼,还告诉我那种体型扁圆,有长喙的小鱼就是沙尖鱼。别看那些小鱼好像毫不设防,要把他们捞到网兜里也不是那么容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捞到两三条。我问阿叔,那不是要很长时间才可以捞到足够的鱼来做鱼露吗?阿叔说我们这是玩耍,人家是用大网来捕捞,一网就能捞起好多好多鱼。园丁阿叔手很巧,除了茉莉花,还种了芭蕉和龙眼。有一次,我们吃过龙眼之后,想要自己重上几棵,就请园丁阿叔教我们怎么种。阿叔教我们挑了十几颗饱满的龙眼核,用清水冲洗干净,在一个小盒子里铺上河沙,把龙眼核放在河沙上面,再用河沙把龙眼核盖住,等它们发芽。我们按照阿叔的吩咐,随时留意着保持河沙的湿度。过了几天,阿叔和我们一起检查种子发芽的情况,看到已经长出了坯芽,我们都很高兴。阿叔为我们准备了一小块地,我们就在阿叔的指导下把龙眼树苗给种到地里,打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天的活动就增加了新的项目 - 观察龙眼树苗的生长情况。假期结束,我要回市里上学,就托园丁阿叔代我们照顾那些龙眼树。过没多久,家里就开始为我张罗回国的事,我也把种龙眼树这件事忘了,多年以后想起来,却已经无处寻问结果。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带来不同的体验,我在那里上小学的经历也很难忘。那时的华文学校条件不是很好,有一段时间我们是两个班在一个大课堂里上课,由同一个老师分别教不同的科目。老师给一个班讲课的时候,就安排第二个班的学生做习题,过一段时间就反过来给第一个班的学生布置作业,然后为第二个班讲课。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下,大家的学习热情却都很高涨,每到诵读的环节都铆足了劲,扯起嗓子来喊,以致老师经常要大家降低声量,以免影响另一班的同学。 我在那间小学学习了三年,成绩还不错。最为得意的是,老师经常叫我上台表演唱歌,因为报社里好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文艺细胞特别丰富,我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会了不少国内和苏联的歌曲。其实我的嗓子很一般,也没经过声乐训练,只不过是胆子大,不怕出丑 ,老师也就善加利用,鼓励其他同学接触、学习这类歌曲。渐渐地,我在学校里攒起了一点名气,其他班级的老师都知道有一个会唱很多歌的小子。回国两年后,有一次我到广州的“华侨大厦”去见一位回国探亲的长辈,碰上了一位姓杨的老师,她还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来。杨老师还给我讲了学校的情况和当地那两年的变化,勾起我许多的回忆。 转眼之间,这就过去了几十年,那个国家经历了战争的劫难,终于浴火重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祝愿他们从此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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