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上的娘娘庙据说早年间香火是很旺的, 也不知供的是哪位娘娘, 闺女问终身, 婆姨问卦求子, 男人出门问凶吉财路, 老人问后世香火福寿. 解放后政府明令禁止封建迷信活动, 娘娘庙便败落下来.
我和乃叶偷偷去过一次娘娘庙. 乃叶在我看来是好福之人, 白白胖胖, 在区上妇产班学过两天, 后在公社卫生院当助产士, 主要做人流. 乃叶娘家很风光, 爹原在区上工作过, 一个妹子又在念高中, 是我们村数一数二有出息的. 乃叶一提起妹子就眉飞色舞. 乃叶的男人薛安当兵复员后原在太原工作, 放不下乃叶, 调到区上, 还嫌离家太远, 索性调回公社粮站, 与乃叶天天厮守.
乃叶的娘家是我们村的, 我去公社卫生院当赤脚医生, 她待我象娘家妹子.
卫生院的医生们觉得近期伙食水平下降时, 就下村巡回医疗, 乃叶每次都不忘提醒他们带上我. 医生们近水楼台夏天熬凉药时她也不忘给我盛一大碗. 我卖药账算不对账她也护着我替我说好话.
乃叶有三个女儿. 大的四岁, 小的一岁, 都是伶俐的小人精一样的. 我喜欢孩子, 经常给她们讲故事, 教她们唱歌, 跟她们玩捉迷藏, 跳房子, 跳皮筋. 乃叶很宝贝她的女儿, 经常婉转地提醒我: 俺家丽珍儿说了: 小平姨姨不引我玩儿.
乃叶唯一烦心的事就是没个男娃儿. 当时虽也开始宣传计划生育, 还听说有公社用车强拉着婆姨们去上环, 结扎的. 我们这只是说说, 没大动静. 生还是照生. 没儿子不行. 没儿子谁顶门立户? 谁延续香火? 谁养老送终? 谁扶灵哭柩? 没儿子在人前也挺不起腰板儿来.
乃叶又怀上了. 一天她神神秘秘悄声对我说: 小平妹子, 换件衣服, 洗把脸, 陪我上趟山. 我奇怪了: 大着个肚子, 过不久就要生了, 上山什么时候不能去呀. 她一把拉过我小声在我耳边说: 去娘娘庙. 我一听, 来了精神. 怪不得早起乃叶就开始蒸馒头, 平时都是乃叶在院子里揽着孩子聊大天儿, 她男人下班回来做饭. 要知道我们那一般人家来了客, 女人做好饭是连桌都不上的. 乃叶那天还特地换了一件土红色的新外罩. 她催着我打扮好了, 擓着一篮子白花花, 香喷喷, 头上都点了红点的馒头上路了.
乃叶不用说, 我也猜到她是上娘娘庙求子. 她嘱咐我一路不可随便说笑, 恐对娘娘不敬, 求祈不灵. 乃叶一路给我讲娘娘怎么显灵的故事: 让谁家有了儿子, 谁家老人娃娃的病好了, 谁家男人外出挣了大钱回来. 我奇怪不是不让迷信了吗? 乃叶说: 那都是公家说的, 暗暗的去的不少呢. 我路上想吃馒头乃叶不让.
我们那多是光山, 只在山顶上见到一两棵孤零零的树. 娘娘庙到是少有的树比别的地方多些, 乱草也长了不少. 那庙实在让我失望, 又小又破, 年久失修, 墙上全是窟窿. 没看见庙里供了什么神明. 小小的青石供桌破碎不堪, 全是尘土. 乃叶供上馒头, 虔诚地合掌, 闭眼, 许愿. 她非让我也许一个, 我对娘娘信心不足, 怕许别的不灵, 只默默许愿祝全家平安. 乃叶收起馒头, 和我下山. 我问: 馒头不是给娘娘的么? 乃叶说: 娘娘知道咱的心意就行了. 下山我一连吃了两个馒头, 想到丽珍小姐仨, 只好止住.
乃叶要生了. 正好区医院的王大夫下乡来. 王大夫是下放来的上海人, 医术高明, 人也和善. 在区上培训时, 我最爱听他的课. 王大夫接生, 我象征性地打下手. 孩子小, 生产很顺利. 王大夫说: 女孩. 我那是第一次看见刚刚出生的小小的生命: 小极了的手攥成拳头, 抱住自己的脸, 然后举上去, 张开小嘴哭. 小小的腿圈着, 小小的脚丫就象两枚小小的饺子, 屁股上有一大块青斑, 全身蒙着一层白膜, 滑溜溜的,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小小的姑娘, 生怕掉到地上. 我细心用小薄被把她包好, 抱着她, 然后又放在床上. 我去看乃叶, 她闭着眼睛在哭. 我把小小姑娘给她, 她也不要. 薛安愁眉苦脸的进来了. 乃叶抹着眼泪对薛安说: 我们把她溺死吧? 薛安叹气, 不说话. 屋里静极了,可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王大夫发话了: 生了就养! 说的是什么! 从来没听过王大夫这么大声说话. 乃叶薛安都不出声了.
我们那时有溺死女婴的事. 如果生出来是女娃不想要, 马上就溺死. 我在村外河道上曾看见过一具小小的尸体, 大大的头, 细小的身子, 死了不太久, 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从次不走那条道.
我在丽珍姐妹中最疼爱这最小的一个. 她的命是检来的, 她三个姐姐的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