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據說英國特擅長意識流的小說家伍爾芙面對某些特定的人事時,也是有所困惑。就是說,無論你怎麽流啊飄,作為一個說書的,話只能一句一句說。 然而,幾年前說過的話,幾年後接著說,還能一句一句嗎?後語能搭前言嗎?驀然回首,時光斑駁,空間離散。那些飄忽而過的人、事恍如繽紛的落葉。一片,兩片,三片。。。 落葉繽紛,落木無邊。。。。一個我看葉落飄撒,虛、空。一個我不得不折起幾天前的糊塗,依著前輩的明示,一嗒一嗒敲鍵,交待慧芳一家。 若是別的事,任何別的事,慧芳早就纏著老棉,更會給女兒打電話問個不休:為啥發生這樣的事?怎麽發生?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可是,這兩個字?QJ!。。。慧芳緊咬嘴唇,眼裡含淚。什麽一站二看三通過?扯淡!她恨不得立即、馬上,衝到女兒跟前。 此時的Helen,Helen。。。此時的26號圓桌。。。都在忙,盲?飄---忽。 兩小時之後,破舊的老福特像個神經錯亂的瘋子衝進牛津城南端聖瑪利亞醫院停車場。裡面出來一男一女兩個中國人,拖著疲憊的身子,神色慌張地擁進醫院大門。 七拐九彎,他們找到那個病區找到當班護士Nancy。聽到Helen的病房號是五,啥也顧不上說,夫妻倆一齊沖向五號門口。 遠遠望去,Helen靠在床頭。黃面孔黑頭髮,卻怎麽看也不象自己的閨女。夫妻倆都嚇傻了,他們從沒見過被強姦的受害人。竟然,竟然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三步並作兩步,慧芳撲上去就把女兒摟到懷裡,揉著孩子的黑頭髮不放。還是老棉理智,他對老婆輕聲道:放開閨女吧,你在這陪著,俺去找那個Nancy問問情況。看看今晚是否能出院。 這一放,夫妻倆都睜大了眼!啊!不是傻,而是喜,驚喜。從天而降的驚喜! 不一樣的Helen。 兩個Helen。 那一個不是這一個! 拍了拍那個Helen,夫妻倆手拉著手狂奔。。。 那個,這個。話只能一句一句說。那一個,只能任其飄落。。。 這一個頭纏繃帶。開門一看到爸媽就奇怪:這麽晚,你們怎麽跑到我宿舍?不是給家電話留言了嗎?有事今天回不了,叫爸明天下午來接我。 老棉答非所問:丫頭,你頭咋整的? 丫頭含糊閃爍。在父母的總攻下才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在pub和同學喝酒,男朋友打的。纏了繃帶看著嚇人,其實不要緊,明天下午就拆線。 要是平時,老棉肺都要氣炸,他一定找到那個小混混,猛揍一頓。 現在,他竟然慶幸。被男朋友打一頓比被人強姦可是好上幾千幾萬倍。啊,不,那簡直不能用任何數目字來比較。 老棉的一閃念不知怎地被數百個mile之外的風城華裔婦女中心主任Wendy李捕捉到。 Wendy 李主任正躺在床上絞盡腦汁,在即將召開的風城華裔婦女大會上拋個什麽大議題?鼓勵在英的華裔婦女融入主流。 驀地,Wendy 李仿佛看到老棉,她急忙從床上坐起,打開筆記本電腦,一鼓作氣,寫了篇二千來字的發言稿。 題目是:強姦和被毆打的創傷孰重孰輕?Wendy李本意是想解放在英華裔女性傳統的貞操觀。特別那些不幸被強姦的女性,要從痛不欲生中解脫出來。被人強姦並不是此生就不是個人,就不能見人。不僅要見人,還要把這事大大方方說出來。。。如果被人嚴重毆打,身體的某個器官被徹底毀壞,痛苦的代價更大。 Wendy的發言在風城乃至全英華裔婦女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各種觀念鬧得不可開交。許多婦女更對該議題本身猛烈開火---這是對華裔婦女極大的侮辱。連老棉這種從不介入女人爭端的男人,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討。 Wendy還沒來得及拋出下個議題,否則,絕對保不住她風城華裔婦女中心主任的職位。 Wendy下個議題針對華裔男人。華裔男人如何面對自己被強姦的女人?Wendy李在婦女中心接觸的離婚案件中很有一些是因為女方被強姦。她就想把這個華裔最見不得眼的話題提到桌面。 面對洶湧的譴責,Wendy只得忘卻下個議題。兒子女兒都在上文法中學,昂貴的學費加房款需要她保住婦女中心主任的薪水。。。又繽紛了。一句一句說慧芳家吧。 跟老棉相反,慧芳啥也沒想,她只是歡天喜地張羅著打道回府。女兒不肯,說明天下午拆完繃帶再回。 ——傻妞,拆繃帶哪裡不可以啊,明天,媽陪你到咱家邊的霧城王家醫院。慧芳不顧一切,拉起女兒的大手。 20 折騰到凌晨一點多,夫妻倆終於躺上床。關燈時,慧芳才對著老棉的耳朵:咋回事啊? 老棉委屈地撇嘴:俺咋知道?哎,咱閨女沒事就好。 ——五號房那Helen的眼楮又紅又腫,真可憐。看樣子也是大陸中國人呢。咱當時太衝動了,也沒來得及多安慰安慰那孩子。 聽到這話,老棉楞了一下。突然回過神似地嘟嚕:一定不僅同名還同宿舍樓。明天好好問問咱閨女。 ---算了吧,這種事少提,別讓咱閨女受刺激。 ---越要說,要讓咱閨女提前吸取教訓,學會防衛自己。 老棉說著從床上一個魚躍而起,跳到書桌邊,摸出手機。重新開機,迅速調出所撥電話的記錄。看著看著,猛拍頭:該死,該死,真該死。下午給咱閨女手機的電話最後一位號碼5撥成了8,難怪不通。打到宿舍的電話,自動轉給了傳達室的洛老頭。 ——就是說你下午打了個錯電話? ——當時不是急嘛,車壞了,給你電話又不通。 ——看看,看看,還說呢?咋就忘了一站二看三通過?慧芳忍不住埋怨。想想又問:你不是早就把閨女的號碼存到手機裡了,咋還撥號呢?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手機不是丟了嗎,上周才換的新的,閨女的號碼俺還沒來得及輸。。。老棉又拍了拍頭:嗯,肯定的,肯定是那個Helen跟咱Helen住一棟宿舍樓。媽的個臭洛老頭,也不跟俺說清楚。 夫妻倆異口同聲叫起來:“咋這麽巧?” 慧芳又忍不住埋怨道:“你這人,自己急,還怪人家老頭,你咋不跟人老頭核實個清楚,咱Helen可是姓MIAN啊。再巧,那個Helen總不會也姓MIAN吧”。 “俺當時不是急糊塗了嗎,再說,老外說咱中國人的姓也是大舌頭”。老棉嘆了一口大氣。 慧芳的心也在嘆。Helen原名棉花,一歲多帶到霧城後取英文名Helen。早些年,別人哪怕叫上一百遍Helen,Helen,夫妻倆都大眼瞪小眼不知那是呼自己的女兒。如今,耳朵一逮到Helen,他們立即就以為是自己的女兒。只是今天下午,太離譜,太荒唐。。。叫Helen的人咋這多呢?還都是黑頭髮黃皮膚!。。。 ——謝天謝地!慧芳回復到心平氣和。一聲叭嗒,她優雅而緩慢地關了床邊的落地燈。 Helen,Helen,慧芳的面前站著無數個女孩,黑頭髮黃皮膚,個個哭著說自己叫Helen。慧芳跟著叫Helen,Helen。可她不知道哪個Helen是自己的女兒Helen,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聽到一聲高叫,不! 高叫“不”的是老棉。他嘴裡嚷著,身子忽地從床上坐起。 慧芳跟著坐起。黑暗裡,她揉著眼,顧不上回味自己的焦急,輕聲問丈夫,你喊什麽啊,作啥噩夢了? 老棉喘著粗氣道:“依俺看,算了,也不要上那啥牛津了,下學期把閨女轉學到霧大算了。在身邊,俺放心”。 “你神經啊,一朝被蛇咬,三朝怕草繩的。咱還沒被蛇咬呢?!睡覺,睡覺”。慧芳拍拍丈夫的背,自行躺下。突然,她腦子裡轉起26號圓桌。一把把丈夫拉到被子裡,她說:“沒想到你神經比俺還脆弱。明晚咱全家上China Town敦煌樓點一桌豐盛的晚餐,給你壓驚。總行了吧,快睡”。 慧芳很快就睡著了。 Helen,Helen,大草坪上又站滿了Helen。這次,有黑頭髮也有黃頭髮。她們沒有哭,而是手拉著手圍成一片片樹葉的形狀。一片,兩片,三片,四片。。。哪一片裡有俺的Helen?慧芳一片一片往下數,一片一片往下找。一直找到大天光。 ---待續 · 河東河西(18) · 河東河西(16-17) · 河東河西(14-15) · 河東河西(13) · 河東河西(11-12) · 河東河西(10) · 河東河西(9) · 河東河西(8) · 河東河西(7) · 河東河西(5-6) 河東河西(4) 河東河西(2-3) 河東河西(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