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我離開農村老家,一晃已有好多年。時今,我小時候接觸過的許多人都已作古。但他們留在我腦海中的記憶依舊清晰。常有想寫點什麼,對他們有個記念的衝動。於是有了這個小系列《咱村的小人物》,講一些咱村幾個小人物的故事。上回咱講了乜公與寶靈傻子的故事,這裡講講香儂大媽。香儂大媽自然是香儂大伯的老婆。她最大的特點是從來沒有笑聲,從來都是一張哭喪的臉。整天沉默寡言。生產隊裡一起幹活,大家有說有笑有爭有吵,可任憑別人怎麼折騰,她都好像身處其外,無聲無息地喪着臉,干着活。即使有人講個笑話,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她都無動於衷。她只默默幹活,基本不說活。只有當你叫她的時候,她才平靜冷酷地答應一聲。小時候,我看到她,好像有點害怕她。每次見到她,總是壯膽似的叫她一聲,“香儂大媽好!”。她嗯一聲,朝我點個頭,算是回應了。我們農村許多的農活都在水田裡進行,比如,拔秧插秧,耘田割稻等。水田裡幹活,再討厭的是螞蝗叮。這螞蝗叮人吸血,討厭極了。被螞蝗叮過的地方,會發癢會生瘡。我們要時不時地檢查腿上,手上,有沒有螞蝗,一旦發現,必慌亂地除之。收工時,大家都要到小溪里洗手洗腳,檢查有沒有螞蝗。記得有次中午收工回家的路上,有人驚呼道,“香儂嫂,你腿上有螞蝗,快除掉”。可香儂大媽卻淡淡地說,”就讓它叮吧,隨它去!”。那人趕緊上去,除掉了她腿上的螞蝗。香儂大媽的淡定,卻驚呆了我。這一幕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里。香儂大媽何止是淡定,簡直就是對生活的極度消極悲觀失望。她不僅早就沒有了與人爭鬥(甚至與小生物爭鬥)的勇氣,甚至失去了對生活美好的感悟和嚮往,心死如灰,行屍走肉。如果有人打她一耳光,她肯定不會回手,甚至連一句責問也不會有。香儂大媽為什麼這麼不幸福呢?“莫非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非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為回答這些問題,咱就不得不來說說她的丈夫,香儂大伯。香儂不是他的大名。因他大名中有一個香字,父母就呢稱他香儂。大家也就跟着這麼叫了。香儂大伯書讀得很高。什麼學歷我倒不知道,只知道他學識淵博,寫得一手好字。我爸每次提到他,都是讚不絕口,說他的字,自成一體,造詣極高,擱現在,就是頂級書法家了。解放前,他在民國政府工作,在我們鄰縣的縣政府做文書。他可算當時我們村最有出息的人之一了(另一個文化人,差點做共產黨大官)。解放後,他沒有因為在民國政府做過事而被列為歷史反革命。他的成份是中農。他為人謙和,處處展示出一種彬彬紳士的風度。我在生產隊裡幹活的時候,最喜歡跟着他干。那時,大部分農村人,爭爭吵吵嚷嚷,毫無修養可言。而他卻溫良慈善,講話平緩,富有哲理和邏輯。聽他悠悠的講話,我很享受。那時,生產隊裡一群人幹活,總得講講話,解個悶,逍個遣。香儂大伯慢悠悠的講話最有水平也最多味道。記得有一次有人提到了“玄武門之變”,說是李建成勾搭他爸的小老婆,給他爸戴綠帽子所致。香儂大伯悠悠地講起這事的來龍去脈,聽得我入迷。有一次,我跟着香儂大伯幹活,再加上另外二個老頭。不知怎的,說到了劉少奇。那時全國上下都在批“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可他悠悠地說,沒有劉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不知要多餓死多少人呢?這使我非常震驚,他是第一個,我聽到的,給劉少奇正面評價的人。當年,香儂大伯的爸,村民都叫他"四房爺爺",是村裡的首富,也是村裡的族長,在村里很有地位,很有威望。據說那時村里誰家小孩淘氣不聽話,一句“四房爺爺來了“,就能鎮住。他作為族長,維護規範着村子裡的道德體系。他把村當作家一般管着。那時村里可謂民風樸實,道德高尚。現在農村常有的,兄弟為分家大打出手,兒女慮待父母等事情,在那時不會發生。解放後,傳承千年的農村鄉紳管理模式被剷除貽盡,主要原因是政府管控太深,解放前,"支部建在連上",解放後,支部建在村上。據說四房奶奶,即香儂大伯的媽,也十分了得,她出身大戶人家,且武功高強,據說三四個大男人不是她對手。那年日本兵進村,大夥都嚇得四處躲藏。她膽大,冷靜應付日本兵。一陣比劃,知道日本兵是來找吃的,她隨手抓了幾隻雞給日本兵,隨後還送他們一籃雞蛋。這樣就打發走了日本兵。她敢於應對日本人這一事情,一直為鄉民所稱道。我懂事時,香儂大伯約五十來歲,不再年輕英俊。不過,可以想見,他年輕時絕不能算丑,加上家境優越,溫文爾雅,所以,香儂大媽的哭喪臉,決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也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那又是為什麼呢?還有,香儂大伯的成份,為什麼不是地主呢?首富不是地主,有點說不過去呀!還有,香儂大伯為什麼不是歷史反革呢?香儂大媽娘家的家境又如何呢?這些,你卻聽我慢慢道來。香儂大媽是縣城裡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家裡有好幾個工廠,家境相當殷實。她讀過書,有文化,那時叫高小畢業,高小者,高級小學是也。那時的高小文化就很不錯了,擱現在,跟博士差不多。現在是"教授滿街走,博士不如狗",那時高小畢業,可是香噴噴響噹噹的。香儂大媽是富家女,出嫁時,嫁妝極豐厚。她有二十八擔嫁妝!在當時富家女出嫁中,也算相當氣派了。可這二十八擔嫁妝沒進夫家。而是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給炸了。這是怎麼回事?這就得講點抗戰史了。四十年代初期是中國抗戰最艱難的幾年。中國政府快撐不住了。美國就開始暗中幫助中國。那年,陳納德將軍率領一批退伍飛行員,以民間方式到達中國。先後在貴州等地與日軍作戰。後來,在浙江衢州的崇山峻岭中,建立了一個秘密的軍用機場。陳納德的飛虎隊從衢州機場出發,直接去日本本土轟炸,他們轟炸了東京,極大地震撼了日本朝野。這使日本軍方下決心要摧毀那個機場。所以那時,常有日本的偵察機在浙江一帶飛過,他們要偵察機場的位置。香儂大媽出嫁的那天,風和日麗,陽光萬丈,能見度極好。一頂花轎,二十八擔嫁妝,一個送親小樂隊,加上親友,大約有百十來號人馬。日本飛機從上面一看,還以為是一支小型運輸部隊呢,立馬投下一牧炸彈。看到飛機擲下炸彈,眾人趕緊四處逃散,保命要緊,誰還會去救那嫁妝?也根本救不了。須臾之間,花轎,嫁妝統統化為灰燼。幸好日機沒有機槍掃射,因而無人員傷亡。新婚大喜之日,遭此打擊,香儂大媽一下子就崩潰了。按我們地方習俗,新婚之曰是碰不得一點霉氣的事,比如,路上遇到一個要飯的,或新娘下轎跌了一跤,等都會被認為是不吉利。富裕人家嫁女,這些事早早預防,絕不會發生的。而嫁妝被燒,這是預料之外,而被解讀為天意了。那時的香儂大媽,十六十八,花季少女,哪受過如此打擊?遭此劫難,她認為一定是她作孽太多。今世從不曾做過什麼壞事,那定是前世孽障太深重。想到今世定難贖清自己前世罪孽,她便一心想死。家人整天緊張,防她自殺。有人獻計,她有了小孩了就不會自殺了。可她堅決不讓香儂大伯同床。眾人也無良策,只有什麼都順她,只要不自殺,就行。那時香儂大伯在縣府工作,一切順風順水,得心應手。可家裡有個尋死覓活,令人放心不下的新婚妻子,使他不能積極要求進步,要求入黨(入國民黨),工作也不能安心,也沒有了求得晉升的動力,這樣他乾脆辭了縣府的工作,暫時回家務農陪老婆。香儂大伯一家人都非常和善,大家百般呵護香儂大媽,還專門給她雇了保姆,陪她聊天,兼做家務。時不時還要請郎中給香儂大媽看個病,幾年下來,家底子漸漸地溥了。到解放土改時,他們家不僅沒有資格評地主,連富農也夠不上,只能評個中農了。經過幾年調理,香儂大媽情緒算是穩定下來,不久還有了個兒子,一切似乎走上了正道。可是不久,公私合營開始,她娘家工廠財產充公,她爸因反對公私合營,而被判入獄。富餘的娘家也一下子家道中落。這對她打擊巨大,自殺念頭又冒出來了。香儂大伯不斷勸她,兒子不能沒媽。這樣她自殺尋死的念頭算是打消了。每天的生活便是念經誦佛,以消除她前世的罪孽,也為她後世積些福緣。除了照顧孩子,做點零星的家務,她幾乎不出家門,也不怎麼串門與人交流。那後來她怎麼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了呢?原來政府有號召,”不勞動者不得食”,“決不做社會主義的寄生蟲”。她做不了寄生蟲了,只能參加生產隊勞動。一個從沒幹過農活的資產階級大小姐,終於拿起了鋤頭鐮刀。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兒子大了,娶進了媳婦。不久有了孫子。可這一切都不能綻開香儂大媽的笑臉。她陷入因果報應的困惑中,難以自拔。有一年的夏天,兒媳不經意地責怪了她一下。這忽然使她感到,兒女已大,她的人生責任已盡,是該結束的時候了。於是就決定自盡。但她沒有當日自盡,怕別人以為是因兒媳責怪所致,而影響兒媳。過了三四天后一個夏日,那天氣溫很高,中午時分村民大多在家午睡休息。香儂大媽穿戴整齊,戴一頂草帽,手拿一根繩子,出門了。可路上還是遇到了一個收工回家的人。那人問她,這麼大熱天你去哪?香濃大媽說,‘去自留地上拔點菜‘,那人好生奇怪,穿這麼齊整,幹啥呀?到了傍晚家人才發現她失蹤了,全村人馬上四處尋找,跟據那人所指方向,很快在一池塘邊上發現了她的草帽,再從水裡打撈,終於打撈出她的屍體,她的腰上綁着一塊石頭。後來在她的帎頭下,發現她寫給丈夫的遺書,就二行字,“我走了,不要責備任何人”。她是告訴丈夫,她的死與兒媳無關。香儂大媽就這樣熬過了她自責苦悶的一生。香儂大媽的鬱悶消極,源於她的二十八擔嫁妝被燒。那我們假設一下,沒燒又如何呢?沒燒的話,她家的家境肯定更好。原本香儂大伯家的基礎就好,又有她娘家的富有,本身就是強強結合。香儂大媽定會對生活信心滿滿,努力持家。這樣幾年下來,到解放時,准能評個地主,也許能成大地主呢!如果沒燒的話,香儂大伯不會辭掉縣府的工作,而且,憑他的能力,憑他的為人,入個(國民)黨,提個干,都不是問題。那麼,一解放,憑他國民黨員和偽政府官員的身份,肯定是歷史反革命,極可能在鎮反中被槍斃。真是由於那一牧炸彈,把她家的財產從地主降到中農,也把香儂大伯從歷史反革命拉歸到人民群眾之中。從此使她們一家免受了解放後各種運動的衝擊,使她雖不幸福,但能平安地度過一生。從長遠看,也許,那炸彈炸得好哩!有道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啊!香儂大媽苦悶的一生,是時代造就的。本來嘛,一個解放前的富家女,很難輕易平安地度過解放後的各種運動。如果她的嫁妝不被毀,受到衝擊的可能性更大。香儂大媽,香儂大伯是當時我們村優秀青年的代表。時代的車輪,把那一代的優秀種子全碾殘了。後來農村當道的,基本就是一些痞子渣渣。所謂的"貧下中農當家作主"是也。那個時候有點文化的人,家境當在中等以上。而這些人解放後大多是地主富民資本家都被打倒,這必然導致教育的斷層,素質的下降。民族素質的急疾下降,從我們一個小小的村落里都可以感覺到。現在的上流社會已趁於下流。不信你就看看現在的外交部王毅部長與民國時期的外交部王世傑部長他們之間的差距。方方老師說過,"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香儂大媽被時代的塵灰壓垮了。香儂大媽一生的命運,也是戰爭帶給百姓苦難的一個例子。“亡,百姓苦,興,百姓苦”,因為興亡交替大多由戰爭推動,而戰爭帶給百姓的苦難實在太大了。人世間大部分的苦難來自於人類自身,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與傷害,來自於國與國之間的侵略與戰爭。可現在的權貴階層一直在鼓吹戰爭,美化戰爭,鼓勵爭鬥,製造矛盾。“戰地黃花分外香“,“與人斗其樂無窮”。鬥爭哲學帶給人民的傷害太大太大了。香儂大媽看似冷漠無情,實則懷有一顆慈愛善良的心。記得我考上大學時,幾乎不跟人言語的她,特地做了一碗點心送到我家,對我跳出農門表達了由衷的祝福。我到至今都不曾回報過她,這裡只能對她的在天之靈說聲謝謝!香儂大媽是一個絕對的好人。她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這樣的好人一定會上天堂!願香儂大媽在天堂地會有笑聲。(完)
早些年我帶着一個車隊去白洋淀,去拉我們在那裡定製的“抗震物資“葦泊。沿途向一個老鄉問路,那位老鄉蹬着一輛鋼管焊接成的自行車,馱着小山一樣的貨物,而且這種自製的交通工具沒有剎車裝置,為了回答我們的詢問,他需要用腳蹬住前輪減速,然後從大梁上跨下車並需助路一段才能夠停下來、、、那時候的中國人真樸實,善良、、、
08年我從北京駕車去德州沿途問路,只見路旁立一個小牌上書道:溫馨提示:問路費10元。短短的20多年時間,這變化真是彈指一揮間,真是換了人間!
“民族素質的急疾下降........”
流氓黑幫當道,當然喜歡手下也都是些流氓無賴啦。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哎
一位善良卻命苦的大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