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纪英是我邻村人。从我们村到她们村,步行只需二十分钟,翻过一山岗便到。在读公社带帽高中时,她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故这里称她班花。
我很小就知道纪英。她有个姑姑嫁到我们村,我有个姑姑嫁到她们村。逢年过节时,她会到我们村走亲戚。她姑姑家与我家是同一个生产队的,所以大家都挺熟。每次村里人见纪英来走亲戚,总会称赞,这小姑娘可真漂亮!她姑姑也常在众人面前夸奖她可人的侄女,漂亮,听话,懂事。
纪英少有美名。这得益于当时如火如荼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活动。我们公社有十七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有一所小学。每逢六一儿童节,都要进行全公社文艺会演。由于没有足够的场地容纳全公社的三年级以上的小学生,通常是分三个演出会场巡演。
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参加毛泽东思想宣线队了,从小学一直期盼到初中,可总是未能如愿。为此一直怨恨老师不给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机会,多年后怨气才消,才终于明白,能上台表演的,都是祖国的花朵,可我这么丑,能像花朵吗?
可纪英就是花朵!每次演出活动,总少不了她,而且她都是主角。她一出场,便是舞台的亮点。记得有一年她的节目是舞蹈 《我是公社小社员》,另一年的节目叫《我们队里有了机》。《我是公社小社员》这歌比较有名,我现在还能唱,网上一查就能查到歌谱。
可《我们队里有了机》却查不到。歌词也记不全了。凭印象还记得几句。纪英表演的是边舞边唱对话形式的。
纪英: 我们队里有了机呀! 众: 什么鸡,什么鸡? 纪英: 轰隆隆隆拖拉机呀! 众: 拖拉鸡?拖拉鸡? …… ……
那时纪英可是老师的宠儿,乖巧听话,长得又好看,她给她所在村的小学和老师争了不少光。
小学毕业升初中。全公社初中有四个班,每个年级两个班。我与她不同班。在初中时,学校排演《沙家浜》里的智斗,纪英演阿庆嫂。文艺宣传队到各生产大队为群众演出。这么一来,纪英成了全公社有名的美人儿了。
毛主席逝世,华主席接班。华主席上台后,提出四个现代化,工作重点从斗争转向建设,开始重视教育。我们公社初中响应上峰号召,办了两个带帽高中班,纪英也来读高中了,与我在同一个班。
高一时,宣传队还有,宣传华主席英明伟大,评击四人帮反动可恶,宣传四个现代化,新时期总路线,等。高二时,高考恢复,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学习高考上。毛泽东思想宣传活动就减少或停止了。纪英也不那么显山露水的了。
虽然在同一个班,那时我们男生与女生之间几乎不说话,农村人传统又封建。尽管很小就知道她,但我从没跟她讲过一句话。
印象中,纪英极文静内向,不怎么多说话,更不与男生搭讪。是个冷美人。男生中也没人敢有亲近她的念头,最多只是偷偷多看她几眼而已。
高中毕业,大家都参加了高考。我考上了一所带帽大学,纪英没考上,就回农村。彼此就没什么联系。她后来的故事,是从她的姑姑那和我的姑姑那里得来的。
高考落榜后,纪英便像大部分其他同学一样,回村做农民。那时农村中的高中生还是挺少的。纪英花一样的年华,花一样的容貌,期待她的应该是花一样的人生。可这一切,却由于她母亲的疏忽,而被一个混混粘上而改变了。
这个混混的大名我至今都不知道,大伙只叫他绰号。这绰号是我们家乡土话,翻不成字面话,绰号的意思是扯蛋混蛋,这里就叫他小扯扯吧。
有小扯扯是不是有个大扯扯?是的,这大扯扯是他哥哥。这兄弟俩是纪英她们村乃至全公社有名的混混。他爸也是个混混,都好吃懒做,家徒四壁,是村里的穷户。
大扯扯不愿在生产队劳动,常年在外游荡。据说加入了乡间一个小越剧团(我们叫小歌班),在里面敲个木鱼打个鼓打点杂的,混口饭吃。这大扯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再加上油腔滑舌的本事,常能骗来女孩子。每次他带女孩回家,他妈妈总是找机会对女孩说,“可别跟着我家大扯,他不是个东西,跟着他会受罪的”。 姑娘见他母亲都这么说他,便断定大扯扯肯定不是个东西,于是离他而去了。我当时很为扯他妈的高风亮节感动。或许是她尝够了做痞子混混老婆的苦,不忍心人家姑娘家重蹈她的覆辙。不管怎样,这里给扯他妈点个赞。
后来大扯扯有没有成家,他的故事又怎样了?我也不知道。得去问问我姑姑。不过这里咱对大扯没多大兴趣,咱就单说小扯扯。
这小扯扯从小就缺教少养。老师父母没人管得了他,也没人愿意管他。整日的打架斗殴,偷桃摘李的祸害乡里。这人我见过,八字眉下长着一对鼠眼,真是要人品没人品,要模样没模样的一个人渣。在生产队里干活,出工不出力,吊儿郎当的。可凭着一身痞气,队里无人敢说他。如果他打得过你,他就直接跟你打架,如果他打不过你,他就找机会报复。说不定某天半夜里,突然有一石块会砸破你家窗户。这样乡邻谁也不愿惹他。小扯扯有句口头禅,“咱光脚光屁股,怕谁?”。
78至81年,人民公社还在,生产队还在。大家还在生产队里集体劳动,但政府对农民的管控已松动很多。有点脑子的人就想着出去赚点钱了。
那时农村吃饭问题已经解决,城市建设也已起步。随着城市美化绿化的需要,那时搞花木盆景等,挺能赚钱。农民在自家自留地上,培育好花木秧苗,然后卖到城里去。那一年纪英她们村有人牵头,几个人去福建一带去买花木籽。纪英她妈就叫纪英去,让她也是个锻炼。
这小扯扯也跟她们几个人同去。他家又没钱,怎么他也扯进来了呢?据说是因为他会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可算个保镖。虽然都知道小扯扯是个混混,但几个人中,除纪英外,还有其他几个男的几个女的,大家都觉得,出门在外,同村人肯定互相照应,想那小扯扯不会做出什么。
小扯扯比纪英大很多,大概七八岁吧,虽是同一个大队,但不在同一生产队。更重要的,纪英以前的大部分生活都在学校里度过,思想单纯美好,对社会的阴暗面知之甚少,防范意识也不太强。
一路无事,暂且不表。几天后,她们收获颇丰,园满回村。
正当纪英和她父母沉浸在喜乐和希望之时,麻烦悄然降临。
一起出门差旅的几天,小扯扯发现纪英柔弱温顺。他知道纪英父母也是胆小怕事的规矩人,纪英有个弟弟,但只有十几岁,保护不了他姐。他断定,纪英就是他现存的猎物,他要出手了。
回村后,这小扯扯突然高调宣称,他和纪英在旅馆里早就睡在一起了,纪英是他的人了。尽管他言词凿凿,一口咬定,可没人会相信他,明摆着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而使出的损招。
小扯扯不停地散布谣言,说他和纪英在谈恋爱了。有人说,”如果真谈了,你找个媒人去提亲,人家接受才能算数呀“。于是,小扯扯到处找人,求她们做媒人。可谁愿意做这媒人,这太不靠谱呀!
没媒人,自个来。天下事难不到痞子!小扯扯于是自已拎了点糖果,上门求亲。纪英母亲气得把那包糖果一扔,“滾!”。小扯扯一脸嬉笑,“丈母娘别生气,丈母娘别生气,你不要,咱就拿去自个吃”。
这个小混混可不好应付,纪英父母渐渐觉察到问题的严重,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那时户籍制度还没松动,农民不能自由出去到城里打工或到别的地方生活。要想换个地方生活,只有通过婚姻,才能移户口,改变户口所在地。
于是,纪英父母赶紧找媒人想把纪英嫁出去!
那时,小扯扯常常在纪英家附近转。小扯扯意识到有媒人给纪英提亲,便放出狠话,“纪英是我的老婆了,谁给她做媒,就打断谁的腿!”。妇道人家都不愿惹上小扯扯这个混混,这样一来,没人敢给纪英做媒了。
被小扯扯纠缠得无奈,征英妈找上扯扯,“你如果真心喜欢我家纪英,你必须这样那样”。小扯扯一拍胸脯,保证这样那样!为慎重起见,纪英父母请来大队书记及其他一些人,叫来小扯扯,要小扯扯当着众人面作许多保证,众人也趁机教育小扯扯,有了纪英这么好的姑娘做老婆,你可要好好过日子了。小扯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信誓旦旦,满口承诺。
于是,纪英妈找个人做个现成媒人,把婚事定了。
这小扯家啥都没有,穷得叮当。纪英家出钱出力,安好新房,定个日期,纪英就嫁过去了。
没有欢乐,没有幸福,唯有无奈。
婚后一段时间,小扯扯还算过得去,就是懒点。这倒无所谓,纪英勤快,里外一把手,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一晃半年过去,纪英有身孕了。纪英就要求扯扯帮忙做些事。扯扯觉着有孩子了,你这老婆就死心了。他放任惯了,那能受别人指使管制。他就是毫无责任心。争吵开始了。他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纪英告到大队书记处。可书记说,家务事难管。见到扯扯批评一通,扯扯满口应承,可回到家,照样打人。
又是半年过去。纪英生了个儿子。几天后,她父母拎了大包小包去纪英与扯扯的家去认小外甥。不料扯扯接过大包小包,猛往地上一扔,破口大骂,“你们要不要脸面?这么点东西就想做外公外婆了?”。气得纪英父母浑身发抖。
为了息事宁人,过了几天,纪英父母带着更多礼品,还有礼金,交给小扯。小扯看到钱,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这还像个话”。总算让纪英父母做上外公外婆了。
有了小孩,这扯扯做上爸爸了。可他却一点也不像爸爸,照样游来荡去,好吃懒做。纪英忙里忙外,十分辛苦。好在父母在一个村上,时常来帮忙照应,所以忙碌倒应付得过去。
这小扯扯横行乡里的法宝就是一身痞气。在家里,他也要用痞气来确立家里的统治地位。有了小孩,他觉得纪英铁定是他老婆,可以打可以骂了。稍有不顺,他便对纪英拳脚相加。可怜纪英和她父母几乎成了小扯的家奴。
纪英多次到大队书记处告状。可书记总是一脸无奈,以清官难断家务事作搪塞。得知纪英去告状,小扯扯还要打纪英。
有次纪英做了几个好菜侍候扯扯。看扯扯高兴,便对他说,“你打我,我不怪你,只是说明你不喜欢我了,咱们能不能考虑离婚?”。扯扯一听,勃然大怒,说,“敢离婚我就弄死你全家!”。
合也不成,离也不行。纪英苦啊!出路在哪?
某天晚上,扯扯打了纪英后,就出去措麻将了。纪英觉得生活无望,决定自杀。可看着一岁多的儿子,实在是不忍心丢下。于是拿起笔,想给扯扯及她父母留几句话。可是,能对扯扯说什么呢?对他这种人渣,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她把纸头撕了,静下心来,给父母写了几句。她要父母把她小孩送给一个规矩人家,她不想儿子长大也像他爸一样是个痞子去祸害别人。写好遗书,她吻了吻熟睡的儿子,拿起根绳子,悬梁自尽了。
咱们美丽的班花,就这样突然凋落。本应美好的生命,在花季年华戛然而止。
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纪英的遭遇令人唏嘘,她的早逝令人惋惜。
纪英的故事就结束了。可她的故事,除了给我们许多的伤感外,也给我们带来许多思考。
我们在生活中,要远离痞子混混拉圾人。对他们不能太懦弱。纪英的悲剧在于她嫁给了扯扯。如果她不管他怎么诽谤中伤,就是不嫁,慢慢等待转机,悲剧就可避免。嫁给痦子,再想去改变痞子,太难了,也几乎不可能。实际上,再过一二年,农民更自由了,可以到城里打工了。如果纪英坚持一二年就能摆脱小扯扯的纠缠了。
中国农村痞子化相当严重。在生产队里,几乎是谁拳头硬谁就狠,谁就有更多的话语权。生产队解散,农民有更多的自由度后,痞子横行这一现象有所改变。现在是,惹不起咱躲得起。生产队时期,那是惹不起躲也躲不起啊。户籍制度像一堵围墙把你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你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只能认气吞声,受人欺凌。
几十年下来,大家都习惯于认气吞声,麻木不仁。曾有个短影片,讲述了二个歹徒上了一辆公交车,抢劫了乘客的钱财后下车。忽然注意到女司机年青有貌,便拖女司机在路边实施强奸。强奸后二歹徒扬长而去。整个过程中,一车乘客都假装不看见在车上打盹。女司机上车,把车发动后,直接把车开向悬崖。
痞子的特点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不是问 ”你愿意嫁给我吗?”,而是”你必须嫁给我”,“你不得不嫁给我”。这种痞气,不仅农村中的混混有,许多有头有脑的人物也有。我们常听到对某个领导的夸奖是:这领导有魂力,一锤定音。我觉得这魂力其实大部分是痞气。
一个社会少一份痞气,多一份正气,这社会就更文明一分。纪英这样的悲剧就会少发生,你说对吗?
愿天堂里没有痞子混混,愿纪英在天堂里依旧美丽。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