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他的武器,真实是他的战场,而世界从未停止对他的争议。2019 年 10 月 10 日,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回荡在斯德哥尔摩:“用语言的独创性探索了人类经验的边界和特殊性。”当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这位 77 岁的奥地利作家感到惊讶,并将这一选择评价为“十分勇敢”。这份勇敢不仅指向他革命性的文学成就,也暗含对他一生充满争议的政治立场的承认。汉德克的名字从此与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等德语文学巨匠并列于诺贝尔的殿堂,而他的文学之路却始终是一条偏离常规的险径。
一、卡林西亚的孤独少年 
汉德克 1942 年 12 月 6 日出生于奥地利南部卡林西亚州的格里芬,彼时纳粹德国还占领着奥地利。他成长于一个贫困的底层家庭,父亲是德国铁路职员,母亲来自斯洛文尼亚族家庭。复杂的家庭背景与动荡的时代环境,为他的生命注入了不安的因子,也在他日后的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童年经历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深层源泉:家中孩子众多,经济拮据,生活的重担压得这个家庭喘不过气;舅舅战死沙场,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年幼的他;村庄遭受轰炸,战争的残酷在他心中投下恐惧的种子;继父的暴力阴影,让他的童年充满了不安与痛苦;尤其是母亲长期抑郁后于 1971 年自杀,这一沉重打击成为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痛,这些创伤记忆如同幽灵般萦绕在他的文字间。 少年时期的汉德克在耶稣会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他一度梦想成为牧师。这种经历培养了他冥想的习惯,也埋下了对精神世界探索的种子。在一张 1950 年参加圣餐仪式的照片中,8 岁的汉德克站在第二排左四,眼神已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仿佛小小年纪就已开始思索生命的沉重。 18 岁时,他放弃神职道路,进入格拉茨大学学习法律。大学期间,他加入“格拉茨人社”文学团体,这里人才辈出,也是另一位诺奖得主耶利内克的文学起点。在这个团体中,汉德克开始接触到各种前卫的文学思潮,逐渐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
二、维也纳与欧洲:游牧的文学版图 
汉德克一生辗转于多个欧洲城市,维也纳在这幅精神地图上占据着特殊位置。1966 年《骂观众》在法兰克福首演引发轰动后,汉德克曾在维也纳居住。这座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不仅是他创作的发生地,也是思想交锋的舞台。在维也纳,他与当地的艺术家、知识分子交流碰撞,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的作品也在这座城市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讨论。 然而,汉德克并未在维也纳长久停留。1979 年,结束在巴黎的旅居后,他返回奥地利,却选择在萨尔茨堡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或许是想要远离城市的喧嚣,在宁静中寻找创作的真谛,又或许是内心的孤独驱使他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 维也纳还见证了汉德克因政治立场引发的争议。1999 年,他的南斯拉夫题材戏剧《独木舟之行》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将这座帝国都城卷入他引发的政治风暴中。该剧表达了他对南斯拉夫战争的看法,与当时欧洲主流的政治观点相悖,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批评。2019 年诺奖公布后,维也纳的文学界为之欢呼,赞赏他在文学上的卓越成就;而政治圈则陷入沉默,对他的政治立场避而不谈。这种分裂反应恰是汉德克一生的缩影,文学与政治的矛盾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雕像与缺席:有形的纪念与无形的遗产 
在物质纪念层面,汉德克在祖国奥地利尚未获得官方设立的纪念馆或雕像。这或许与他充满争议的政治立场有关,使得奥地利官方在为他设立纪念物一事上持谨慎态度。然而,在巴尔干半岛,情况却有所不同。2020 年,波黑塞族共和国宣布由雕塑家博扬・米库利奇创作高达 2.2 米的汉德克立像,这是全世界首个汉德克雕像。 这尊雕像被计划安置在巴尼亚卢卡“整体”大饭店旁,与三位巴尔干文学巨匠(斯肯德·库莱诺维奇、布兰科·乔皮奇和伊沃·安德里奇)并列。但因汉德克在前南斯拉夫问题上的立场引发持续争议,当地政府强调这非官方行为,雕像也不会置于公共空间。尽管如此,这尊雕像的出现,表明了汉德克在巴尔干地区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他的作品和观点在当地产生了影响。 真正的汉德克纪念碑其实散布于德语世界的书店、剧院和图书馆里。世纪文景出版社推出的九卷本中文作品集便是他在东方世界的丰碑,其中包括《骂观众》《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无欲的悲歌》等核心作品。这些作品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读者通过阅读他的文字,感受他独特的文学魅力,理解他对世界的深刻思考,这些作品就是他留给世界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四、爱与痛的方程式:情感炼金术 
汉德克的情感经历与创作生涯紧密交织,爱情和亲情的波澜都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1966 年,24 岁的他与女演员李普嘉特·施瓦茨相恋,这段关系催生了戏剧史上颠覆性的《骂观众》。汉德克曾坦言:“当时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演员,所以我常去剧场看剧本,但我其实更愿意做读者而不是观众。于是产生了一个想法:对剧场表现的幻象做游戏性创作。” 这段恋情不仅给予他爱情的甜蜜,更激发了他对戏剧形式的大胆创新,让他敢于打破传统戏剧的束缚,创造出全新的戏剧体验。 1971 年母亲的自杀成为汉德克生命中的分水岭,这场悲剧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冲击。他在《梦之外的悲伤》中直面这场精神危机,试图通过文字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和困惑。随后,他创作了半自传体小说《无欲的悲歌》,以极简笔触追索母亲被社会习俗扼杀的一生:“她只是被时代和社会吞噬的无数人中的一个。”这部作品被誉为 “70 年代新主体性文学的巅峰之作”,它不仅是对母亲的怀念和哀悼,更是对社会制度和人性的深刻反思。 步入晚年,法国女演员苏菲·塞敏成为他的伴侣。在汉德克与文德斯合作的电影《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2016)中,塞敏饰演女主角,将汉德克的文字转化为银幕上的生命律动。两人的合作不仅在艺术上取得了成功,也让汉德克在晚年收获了温暖的爱情,为他的生活增添了色彩。 五、语言的革命者:创作历程三阶段 
1. 颠覆期(1960 年代中期 - 1970 年代初) 1966 年 4 月,一身“披头士”打扮的汉德克在德国“四七社”文学年会上投下炸弹,他猛烈抨击当代作家陷入“描述性阳痿”,引发全场哗然。同年 6 月,《骂观众》在法兰克福实验戏剧周首演。这部“说话剧”彻底拆解了传统戏剧:没有剧情、角色和布景,演员直接辱骂观众是“傻瓜”。汉德克用语言暴力迫使人们重新审视自我与戏剧的关系,布莱希特倡导的“间离效果”在此被推向极致。他的这一创作理念和方式,打破了人们对戏剧的固有认知,在戏剧界引发了强烈的震动,开启了他作为语言革命者的创作之路。 2. 内省期(1970 年代 - 1980 年代) 母亲去世后,汉德克转向“新主体性”文学探索。《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描写一个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崩溃,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现了现代人在生活压力下的迷茫和痛苦;《短信长别》(1972)记录作家在美国的疗伤之旅,他在灰狗巴士上凝视“车窗颜色给风景蒙上的忧郁”,以诗意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情感;《左撇子女人》(1976)塑造了一位抵抗世俗规训的女性形象,展现了女性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 1979 年开始的《缓慢的归乡》四部曲标志风格转变,在科学精确的语言中寻找精神家园。这一时期的作品,更加注重内心世界的挖掘,通过对人物心理和情感的细致描写,展现人性的复杂和多样,同时也反映了汉德克对生活和人生的深入思考。 3. 介入期(1990 年代至今) 南斯拉夫战争将汉德克卷入政治漩涡。1996 年发表的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与德林纳河的冬日之旅》将塞尔维亚视为战争受害者,引发欧洲知识界猛烈抨击。1999 年他亲赴战火中的塞尔维亚,创作戏剧《独木舟之行》控诉战争。2006 年出席米洛舍维奇葬礼的行为导致其剧作在欧洲多国遭禁演。 晚年的《试论》系列(《试论疲倦》《试论点唱机》等)创造新文体,在碎片化叙述中追问存在的本质。他将自己对世界的观察和思考融入到作品中,以独特的视角和方式表达对政治、社会和人性的看法,尽管这些观点引发了诸多争议,但也展现了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和社会责任感。 六、文学版图上的坐标:核心作品解析 
《骂观众》(1966) 汉德克的“文学炸弹”。全剧无角色无情节,演员用演说直接解构剧场幻觉。当观众席灯光亮起,演员嘲讽道:“你们甘心坐在这里受人蒙骗。” 这部作品奠定了汉德克“规则违抗者”的形象,它打破了戏剧的传统模式,挑战了观众的接受习惯,促使人们重新思考戏剧的本质和功能,对戏剧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无欲的悲歌》(1972) 基于母亲自杀的报道创作。汉德克以双重叙事——客观报道与诗性回忆——展现一个农村妇女如何被社会规范窒息致死。诺奖评委会特别提及这部“影响深远”的作品,它不仅是一部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对社会阶层的深刻批判,揭示了社会制度对个体的压迫和摧残,引发了人们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 守门员布洛赫莫名离职后陷入存在危机,连报纸标题都变成无法理解的符号。文德斯将其改编为电影,开辟“新德语电影”道路。这部作品通过对主人公心理状态的细腻刻画,展现了现代人在存在主义困境中的迷茫和挣扎,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和深刻的主题,为文学和电影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向。 《痛苦的中国人》(1983) 标题隐喻来自主人公梦境中的神秘中国人形象,象征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痛感。书中三篇巴尔干游记彰显其政治立场,导致他遭受西方主流舆论抨击。这部作品将文化、政治等元素融入其中,展现了汉德克对全球化时代文化冲突和政治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尽管因其政治立场引发争议,但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独立思考能力。 《试论疲倦》(1989 - 2013) 跨世纪创作的散文集。汉德克将“疲倦”升华为认知方式,在厕所这样的“寂静之地”发现超越习以为常之物的可能。他以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触,对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和感受进行深入思考,探讨存在的本质和意义,展现了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和独特的思维方式。
七、活着的经典:世界文坛的坐标与争议 
2004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耶利内克曾宣言:“汉德克是德语文学活着的经典,他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五年后,瑞典文学院顶着巨大压力将桂冠授予这位争议人物,印证了其文学价值的不可撼动。 汉德克在当代文学谱系中的坐标可从三个维度定位: 在语言革命方面,他打破叙述成规,从早期“说话剧”到晚年的《试论》系列,始终探索语言表达的新可能。诺奖颁奖词特别强调其“语言的独创性”,他不断挑战语言的边界,创造出新颖独特的表达方式,为文学创作带来了新的活力和可能性。 在人文关怀上,无论是《无欲的悲歌》中对底层女性的悲悯,还是巴尔干战争期间对“媒体正义”的质疑,他坚持知识分子的良知:“我在观察。我在理解。我在感受。我在回忆。我在质问。” 他关注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和命运,对社会问题进行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展现了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 在跨界影响上,他与文德斯合作的《柏林苍穹下》《错误的运动》等电影,将文学实验延伸至影像领域,成为新德国电影运动的关键文本。他的作品不仅在文学领域取得了卓越成就,还对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产生了重要影响,推动了艺术的跨界融合和创新发展。 然而,争议伴随汉德克整个创作生涯。他因塞尔维亚问题遭受西方知识界抨击,被迫放弃海涅文学奖,剧作遭抵制。但汉德克从未屈服:“我厌恶战争,但我更厌恶那些以道德之名发动战争的人。” 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尽管面临巨大的压力和争议,依然坚守自己的信念,这种独立和勇敢的精神,也成为他人生和创作的一部分。 汉德克曾在萨尔茨堡的隐居处凝视阿尔卑斯山的云雾,正如他笔下那些游荡在边界的主人公。这位德语文学的“活着的经典”从未停止探索语言的边疆,即使他的政治立场如巴尔干半岛上那座孤立的雕像,在风雨中接受历史的审视。当文景出版社的九卷本汉德克作品集在中国书店闪耀时,当欧洲剧场上演他解构现实的戏剧时,当诺贝尔奖章的光芒照亮他布满皱纹的前额时——汉德克依然手握语言的兵器,以堂吉诃德般的勇气,刺向这个“所谓的世界”虚伪的铠甲。他的故事还在继续,他的作品将继续在世界文坛上闪耀,引发人们的思考和讨论。 2025年7月3日星期四 维也纳石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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