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愛琳打算飛到杭州，去看看項目的情況。穆寬電話里含含糊糊的說沒事兒，但是愛琳聽得出來不像沒事兒的樣子。定好了機票，愛琳又在公司里遇見王簡，愛琳讓王簡有機會轉告雲川，她過些天就回來。王簡說：“知道了，你也住項目組那個酒店吧，我可以打個招呼，咱們跟那兒熟。”

那是在杭州的一個準四星級酒店，愛琳登記的時候，前台小姐打電話叫來了一個香港人，看胸牌是總經理，姓鄺。鄺總高高興興的和愛琳握手，用有些港味的普通話說：“歡迎徐小姐，田總囑咐我們你是趙總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好朋友啦。”愛琳很奇怪：“田總？”鄺總說：“是我們老闆啦，他讓我無論如何今天請你一起吃晚飯。”愛琳這才明白為什麼王簡說和這家酒店熟，本想推辭，一時又想不出理由，也快到了晚飯的時間，穆寬說了要加班，很晚才能回來，鄺總眼巴巴地在這兒等着，愛琳便只能答應了。

愛琳想不出和鄺總有什麼話題好聊，坐在粵菜廳的包間裡禮貌的東拉西扯。鄺總在瑞士學酒店管理，在香港管過九龍那裡的一家酒店，看起來倒是個精明的總經理，愛琳對他印象不錯，可是他表現出來的那種對田總特別的尊崇，讓愛琳有點好奇。愛琳問：“你好像很佩服田總。”鄺總說：“當然的啦。他沒有給你們講過他買這家酒店的事？”愛琳搖搖頭，鄺總就說：“剛買下這家國營酒店，大陸規定如果炒掉原來那些員工，要買斷工齡，付一大筆錢。田總就找到我，讓我先挑出來勤快能幹的去培訓，讓那些不想要的人每天上班來到大會議室集合讀報紙學習，很無聊的，可是遲到三次就開除。讀了一個月報紙，就讓他們回家去，工資照發，過了一個月又叫回來，還是讀報紙，可是回來的人就少了三分之一，他們都自己找了新工作或者做了小生意。再讀一個月報紙再回家，一個月後又叫回來，等酒店翻修好了開張的時候，已經走掉了很多人了，都不用買斷工齡。那些剩下來的，現在工作也都很勤力。田總他好聰明啊。”愛琳沒有搭腔，心裡想：這個田總還挺多損主意的，不過找這個鄺總也算是找對了人了，有點遺憾當初沒有多下點功夫買給這家酒店什麼軟件。愛琳偷偷看了下表，覺得穆寬他們差不多該回來了，就謝過鄺總到大堂去等。

九點多，穆寬和他們公司的人一起回到酒店，見了愛琳，顧不得回房間放電腦，就在大堂和愛琳說了起來。穆寬見了愛琳，就把電話里不好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原來他們想租一些民房當工程師的宿舍，可以省一點錢，可是瑞東堅持要求他們住在這個酒店，說可以打折，而且對D-ware公司的形象有好處。另外，北星公司付給雲川公司的首付款20%聽說已經付了，但穆寬還沒有收到他們的那部分，現在全部在靠墊款支持在杭州的開銷。愛琳聽了有點着急，按說不應該會發生這樣的事。

後面幾天，愛琳主要是和項目經理溝通項目開始後的情況，知道總公司的陳總也來看過項目組，希望這個項目能為全公司的新型管理決策模式起到有意義的探索作用，愛琳聽了，覺得定的調子不算太高，便鬆了一口氣。現在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雲川公司沒有按合約支付分包費了。愛琳又給雲川去了電話，雲川還是沒有接。巧的是，愛琳在登上回北京的飛機前，接到畢成電話問什麼時候回北京，說有急事要面談。愛琳說，那你說個地方三小時以後等我吧

三十四

北太平莊橋的東南角，有一個不起眼的酒吧，愛琳拖着小拉杆箱上了二樓，一直走到最裡面的套間，看見畢成一個人神情嚴肅的坐在那裡。愛琳說：“出了什麼事兒？”畢成等服務員把飲料送來後離開了，才開口：“徐總，我來雲川公司這段時間，跟您學了很多東西，我從心眼裡敬佩您。我看的出來，您把您的聰明才智都貢獻給了您的事業。您對我們都像一家人一樣，無私的關心幫助我們。這都是我的真心話。”愛琳吃驚的看着畢成，今天這是怎麼了？畢成接着說：“您覺得趙總是怎麼一個人？”愛琳一頭霧水，乾脆問：“畢成，別兜圈子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畢成猛灌了兩口水，但還是掩飾不住他的緊張：“今天，趙總寫了一封傳真，他怕曉蘭翻的不對，叫我去幫他翻譯成英文，叫我不許對任何人說。”愛琳問：“什麼傳真？”畢成說：“我不敢不翻。趙總發給你的老闆Andrew的，告你的狀，說你有經濟問題，勒索代理公司的錢財，要求代理公司給你付酒店住宿費。還說讓Andrew開除你，如果不開除你，他就向公司舉報Andrew在中國嫖娼的事。”愛琳呆呆的看着畢成。畢成還在說：“我剛寫完，趙總就接了個電話，說有急事走了，他讓我明天上午就到他辦公室，用他的傳真機發到Andrew名片上的傳真號。”

愛琳有點懵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從頭回想畢成說的每一句話。她拿出錢包，找出在杭州那家酒店最後用信用卡付款的收條，那是一張只有壓卡印和自己簽名的條，愛琳明白了其實酒店根本就沒有想去得到這次付款，只是象徵性的走了一個過場。不過雲川和田總串通了拿這個來說事，也有點笨的離譜了，你不收不表示我不交啊。愛琳苦笑了一下，對畢成說：“我知道了，你自己多加小心，趕緊回家吧。”畢成答應了一聲剛起身，手機就響了，是雲川打來的，問畢成在哪兒呢，畢成說在和幾個朋友在酒吧喝酒，雲川囑咐畢成明天九點到他辦公室，然後就掛了。不到半分鐘，愛琳的手機響了，愛琳怕酒吧的背景音樂被雲川聽見，乾脆就不接，看着電話一直響下去。

畢成走了，愛琳又坐了一會兒，想雲川從來沒用過電子郵件，才會想起來發傳真。實際上公司國際部只有兩部傳真， Andrew名片上的那部就在Jennifer的工作間旁邊。愛琳給Jennifer打了個電話，簡單的跟她說了一下情況，把Jennier氣得直咬牙，罵了幾句之後說：“愛琳你放心吧，我幫你看着，是讓我撕了還是怎麼着？”愛琳說：“撕了有什麼用？Andrew要是沒有反應，雲川還會再發。你幫我偷偷複印一遍，我要親眼看看他的簽名。”Jennifer擔心的問：“愛琳你不怕有什麼事嗎？”愛琳說：“不會有事，清者自清，再說，他想威脅Andrew，就更不會有事了。”

第二天上午，愛琳像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套裝，本來是因為記得雲川原來說的話這次回美國買的，不過現在反而有點挑戰的意思了。不一會兒就在hotmail的私人郵箱裡收到了從Jennifer私人郵箱裡發來的那份傳真的掃描文件，中英文各一份，裡面的內容基本上是畢成昨天描述的那些，英文翻譯看來是畢成做的。愛琳仔細看了下面的簽名，確實是雲川的親筆。愛琳剛退出郵箱，曉蘭就敲門，說趙總在等愛琳，請愛琳馬上去他辦公室。愛琳想：演出終於開始了。

三十五

雲川坐在大班台後面，愛琳進去的時候對愛琳微微一笑：“坐，最近太忙了，事情多。”說着摘下眼鏡，揉了揉眼，愛琳一邊坐下，一邊在他戴上眼鏡的一瞬間，看見雲川的藏在眼鏡片後面的眼神，那種隱藏在平和與溫情之下的冷酷，直直的刺到愛琳心裡，這是愛琳第一次看到，第一次感受到。雲川從抽屜里拿出來一張白紙和一支筆，問愛琳：“怎麼樣？加盟我這兒吧？”愛琳說：“你說說怎麼個加盟法兒？”雲川一邊隨意的在紙上劃拉，一邊說：“成立一個新公司太麻煩了，財務什麼的還都得再備一套，我想就在雲川公司裡頭給你弄一個獨立核算的部門，給你們40萬預算。”愛琳不說話。雲川繼續說：“你來負責現在的這些人，我再把王簡派給你，我用司機沒有用過超過兩年的，正好給他個去處。”愛琳問：“40萬什麼？美元還是人民幣？如果是一個部門，那我在雲川公司的股份怎麼算呢？”雲川說：“人民幣就夠了，股份我會考慮的。”愛琳又問：“40萬包括了我的工資？”雲川放下手裡的筆，往椅子裡仰了一下上身：“工資？”

愛琳盯着雲川，雲川問：“你知道我一個月工資多少？”見愛琳不回答，他從桌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3000，然後說：“我每個月就拿這麼多，公司里有幾個人比我拿的高。你覺得你應該拿多少？”愛琳歪了一下頭，故意說：“你不是說不低於我現在的工資麼？”雲川一擺手：“在中國是不可能的，我打算一個月給你一萬塊人民幣。”愛琳笑了，問：“是不是咱們再過一個月不見，我連這個數兒都拿不到了？”雲川也笑了：“你很明戲嘛。從美國回來還那麼沉得住氣我就知道你沒辭職，不過我想你會很快辭職的。”愛琳終於驗證了她的想法，反倒一下子輕鬆起來，她笑眯眯的看着雲川說：“我從美國回來你不見我，是以為我辭職了等我沉不住氣來找你，對麼？如果我主動找你你早就把這個條件開給我了，對麼？你不給鴻鵠公司付款也是為了給我壓力，對麼？你想在經濟上控制我讓我依附於你，對麼？”雲川臉上沒有任何的不快，反而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就知道你這丫頭聰明。”愛琳忍不住反唇相譏；“可惜你太笨了，你認識我這麼長時間還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麼。”這下雲川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愛琳不等他出聲便站起來走出了雲川的辦公室。

愛琳收拾好自己的筆記本電腦，背着書包離開了雲川公司的小院，她不知道想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去哪兒，腦子裡全是憤怒和委屈，胃裡也不爭氣的往上反，一陣一陣的想吐，她拿出手機，給瑞東打了個電話，只簡單的說了一句“我不舒服，請三天病假”，不等瑞東答應就關了機。打完電話，愛琳有了主意，她要到郊區的山裡找個地方靜靜的住兩天。

北京的西南，剛剛進入河北省的地方，有一個國家級森林公園，號稱天下第一峽的百里峽就在這裡。公園山腳下有一個小村子，幾家農戶用自家的房子招待從北京來這裡的客人。愛琳晚上住在那裡，白天就去公園裡登山，然後找個地方靜靜的思考。她把從回北京這將近一年來所發生的事情仔細的回憶了一遍，又把每個人在自己心裡想過篩子似的掂量了一番，最後想到自己。愛琳覺得自己是那麼疲勞，那麼孤單，那麼的。。。想辭職。

三天過去，愛琳回到北京家裡，打開手機，裡面的未接來電和短信都快把電話撐炸了。

三十六

第一個電話先打給Jennifer，Jennifer一聽是愛琳就叫起來：“你怎麼了，找你幾天都找不到？”愛琳說：“我沒事了，休息了一下。”Jennifer說：“那天我看見Andrew來取傳真了，他站那兒看了一會兒，然後去倒了一杯咖啡，好像很平靜的樣子，後來就端着咖啡溜達回他辦公室了。”愛琳說：“多謝你，我這兒有幾個國外來的電話，肯定有他的。我一會兒打給他。”

愛琳接着撥了瑞東的號碼，瑞東接到愛琳的電話顧不得問候，就告訴了一個讓愛琳意想不到的消息： 雲川被抓起來了。愛琳問：“誰說的？”瑞東說：“兩天不見人了。曉蘭說的，她爸爸是一個銀行的信貸處長，他爸說田原集團在銀行騙貸款的事情被查出來，雲川公司也有份兒，立案後還查出來這倆公司涉及走私。現在田總和趙總都被突然抓走了，雲川公司現在一鍋粥了。”

這三天，愛琳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麼多的事情。雲川公司如果出了事，那現在在杭州的項目呢？愛琳趕緊聯繫穆寬，穆寬說：“我找了你兩天了，這兩天酒店的鄺總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逼着我們結房費，這可怎麼辦啊？”愛琳問：“你們還能撐多久？”穆寬說：“如果結了房費，雲川公司再不給錢，我們再撐一個月吧。離北京那麼遠，真快沒招兒了。”愛琳沒敢說她懷疑現在雲川公司的帳已經被凍結了。

掛了穆寬的電話，愛琳理了理頭緒，又找畢成和其它幾個人分別了解了他們現在的情況，大致明白了整個過程。她打開電腦，察看了一下幾天的郵件，Andrew讓她儘快和他聯繫。她打開hotmail的登陸界面，吃驚的發現用戶名一欄里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馬曉蘭的！愛琳看了一下她的設置，是每次登錄記住登錄名，難道曉蘭用過自己的電腦？愛琳回憶起那天曉蘭來叫自己去雲川辦公室的情形，明白了是雲川叫曉蘭來偷過自己電腦里的資料，可是為什麼曉蘭還用這部電腦查郵件呢？愛琳想不出來，不過這個時候再罵雲川卑鄙都沒有地方去罵了，愛琳無奈的嘆了口氣。

愛琳最後給Andrew去了電話，Andrew問：“我給北京打電話，他們說你病了，好些了麼？”愛琳說：“好了。多謝。我有兩件事情要向你匯報。”Andrew打斷愛琳：“你哪兒如果是壞消息，還是先聽我的吧。雲川他是不是瘋了？”愛琳不想說她已經知道那個傳真的事，就說：“他瘋了沒有我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涉嫌走私和欺詐，現在被抓起來了。我們必須重新考慮和他們的代理關係，把對現在北星公司那個項目影響降到最小。我會盡最大努力，但是我現在估計不出來結果會有多壞。”

Andrew“啊哦”了一聲，問：“另外一件事呢？還能比這個更壞？”愛琳說：“第二件事就是我向你提出辭職，書面的辭職信我很快就發過去。”Andrew連說了好幾個“等等，等等”才問：“為什麼？”愛琳說：“我不想幹了，我想過一種新的生活，不必每天都這麼趕。”Andrew問：“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告訴我你想幹什麼？”愛琳脫口而出：“我想回美國買個農場，種中國黃瓜。”Andrew老半天沒出聲，愛琳看不到他的表情，繼續說：“請你放心，我知道我辭職需要提前一個月提出來，我在這一個月裡會做好我所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