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旧梦
问世间 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 离别苦 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 元好问《雁丘词》
楔子
明朝弘治七年二月,山西太原兴云庄
冷香小筑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纸窗外凋零的梅花簌簌坠地的声音。林诗音屈膝坐在雕花大床上,轻轻抚弄着昏睡中的表哥的头发。今天早上,传甲哭着给他换上了诗音最喜欢的一套月白缎子长袍,腰间用一根金带束住,连颈间露出的中衣都是雪白的,在安静的睡眠中,他看上去已不似凡尘中人。
看着他微微翘起的长睫在颧骨上方投下淡淡的暗影,诗音想起了十八岁出关时的表哥。将近二十年岁月的折磨,除了给他额头鬓角上添了几丝白发,让他曾经犀利侠气的眼睛变得淡远而柔和,并没有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很多痕迹。
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否醒来。自从三天前小云和传甲把他从风云关带回来,他便一直处在昏迷中。没有太多痛苦,只是气息越来越微弱。昨天晚上,梅二又来看了一次,号完脉便摇摇头长叹了一声,临走前又和小云和传甲说了许多话,诗音却连问都没有问。
人人都说李寻欢中的玄冰神掌之毒无药可解,诗音却依然不相信表哥会这样就走了。老天不会这么残忍。表哥一生已经多少次死里逃生,这一回定然也能。
不知过了多久,寻欢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看见眼前的人是诗音,微启的星眸里便满是纯真的喜悦。“表妹…我一直有一个不敢说出来的梦想,那就是,可以睡醒在你的怀裏,想不到,美梦成真了。”
声音轻得像耳语,诗音却是又惊又喜。表哥终于醒了。她是对的。他不会走。
“原来表哥的梦想这麼简单,你以后可以天天睡在我的怀裏。”她帖在他的耳边柔声地说,眼睛里蓄满了欣喜的泪水。
“我还想喝酒,喝醉了再睡,这就叫’醉卧美人膝’”。他的气息微弱而杂乱,嘴角却分明地含着笑意。
她赶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假装被他逗笑了。她明白,他不忍看见她流泪。
“表哥,你觉得怎么样?”诗音仍旧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饿不饿?我叫传甲…”
“诗音,” 他又努力挑起嘴角笑了笑:”我只想…靠着你…坐一会儿。”
“好。”诗音小心地扶稳他,然后慢慢抽出一条胳膊,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小银勺,舀了一点传甲准备好的桂圆梨汁汤慢慢送进他嘴里:“表哥,喝口水,你就会觉得好受些。”
喝了几口,他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要了,诗音便把小勺放回桌上,再向他脸上看去,他的神色似乎轻松了一点,眼睛里也有了一些光彩。
“诗音,我想…想看看梅花。”寻欢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眸慢慢移向紧闭的纸窗。
诗音犹豫地看向雕花大床对面的纸窗:“表哥,外面风大...等好一点再看不好么?”
寻欢的嘴角牵了牵,望着她没有说话,期盼的表情却让她无法拒绝。
“好。”诗音轻轻挪动身子,小心地扶着他靠在背后的大枕上,才起身走向对面的纸窗。 寻欢的目光始终追寻着她淡紫色的背影,满眼都是柔情和不舍。
“可惜啊,梅花都凋谢了。”推开窗户,诗音轻声感叹,又立刻后悔。
窗外是一个情暖的早春下午,带着几分冷峭的春风,从冷香小筑前几十棵梅树上,吹落了成阵的残红。
眼望窗外,仿佛震惊于生命的奇异壮美,寻欢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光里透出一丝欣慰与眷恋,一大口鲜血却突然从灰白的唇边涌出。
“表哥,你怎么了?”见到寻欢又开始咳血,诗音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连忙紧走几步回到床边拿起锦帕替他反复擦拭,那滴滴殷红却再也止不住。
寻欢无力地摇摇头:“我没事…诗音,花开花落,都是自然的现象,你不要太难过了。”
“表哥,我不难过。过去,每到梅花凋落的时节,我很伤感,现在,我感觉到欣慰,表哥虽在梅花凋落时节离开我的,可是这次没有让我等很久,你就回来了,这次我们还能够在一起喝酒,赏梅。”诗音的语调出乎意料得平静,心却已经痛得失去了感觉。
寻欢嘴角又浮起淡淡的笑意,温柔眸光里多了一丝坚毅:“诗音,梅花开得这麼好,一定要让它一直开下去。就像我把心交给你,永远不会改变,不会凋谢。”声音渐渐低弱下去,鲜血仍旧不停地从嘴角淌下,片刻便染红了诗音手里的锦帕。
“表哥,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开败,因为我握著你的心。”诗音紧抱着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用尽全身的力气,寻欢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诗音,莫哭。我没事。我就是觉得好...好累...你…扶我躺下, 我想…睡一会儿。”
看着鲜血仍然不停地从他无色的唇边涌出,诗音心如刀绞,一面小心地扶他在枕头上躺下,一面握着他的手轻声道“表哥,你是不是很难受?我叫传甲去请梅二…” 说着就要下床。
渐渐冷却的手牵住她,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乱,却分明满是祈求的神色:“诗音…别走…”
“好,表哥,我不走,我不走。”诗音已经不敢走。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挽留住他渐行渐远的生命。
看见诗音又坐回他的身边,寻欢的神色仿佛轻松了些:“我…还有个要求。”
诗音俯下身,在他耳边柔声道:“表哥你说。我什麼都答应你。”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每天晚上,你都到我的房裏来道晚安,都做些什麼?”眼睛里满是柔情和期盼,声音却已轻不可闻。
“是要我吻你的额头吗?”轻轻抚弄着他额头上的碎,。诗音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可…不可以?”他的嘴唇在动,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当然可以。”她低下头去,郑重地,深深地吻了他的额头。他苍白如雪的脸上现出满足的表情,眼睛停留在她的脸上,眸子里的光华却在一点一点地隐去。
心痛得几乎麻木了,诗音的唇边却仍然挂着一缕微笑。拿起锦帕轻轻擦去他嘴角的鲜血,她又俯下身,继续抚弄着他的头发:“表哥,你好好睡一觉吧。你放心,我会一直陪著你的,跟你再一起赏梅花,吃橘子,喝好酒。”
他朝她微微挑了挑嘴角,然后仿佛疲倦极了似的,缓缓闭上了眼睛。三十六年的人生在他眼前疾驰而过,生死他早已参透,虽有万般依恋与不舍,却无半分痛苦挣扎。
自从表哥去了风云关,诗音就没有安稳合过眼,再加上寻欢重伤回家后的忧心焦虑,人早已疲惫不堪。她本想等表哥一睡着就赶紧让传甲去请梅二,谁知刚过了一小会儿,自己也靠着床头朦胧睡去。
她梦见了他们小时候的事,心中竟感到多年未有的平安喜悦。
母亲去世那年,一个雪晴的下午,她穿着那件大红披风,跟着姨妈走进冷香小筑前的梅林里,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正在堆雪人,见了她便非常欢喜,走上来摊开两手,手里有两个黑亮的煤球,又笑向她道:“咱们给雪人装上眼睛好不好?”
她跟姨妈学完了绣工,飞也似的跑回冷香小筑,他正坐在窗前的熏笼上,见她回来了,脸上仍像初次相见那般欢喜:“诗音,你看这是什么?”诗音抿嘴笑着向他手里看去,手里攥着的原来是几块他们两个最喜欢吃的金桔饼。
也是落梅时节,十里长亭,她准备了表哥最喜欢吃的蜜炙火腿,酱牛肉,和别的几样小菜,自然还有上好的竹叶青,为上京赶考的他送行。十八岁的他一身白衣,略显纤瘦的腰上扎着她花费了三十多个日夜精心织就的金带,鬓发乌黑,眼波含情,白晰的脸颊上泛着年轻人特有的健康红晕。
“表哥,京城山高水远,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考完了,就早些回来…诗音天天温好一壶酒在冷香小筑前等着你…” 她说不下去了, 虽然知道表哥心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她身边, 然而, 不争气的眼泪还是顺着腮边不停地流下。
寻欢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诗音莫哭。你若是不愿意我走,我就不去了,我本来对做官不感兴趣,不如咱们就做个平民百姓,在李园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如何?” 他那时特别爱笑, 微微上翘的嘴角,略一勾起,就绽出一个暖如春风的笑容。
“好,表哥,我不哭了。李家出了七个进士,三代探花,姨丈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中个状元回来。你不去怎么行?时候不早了,你快上路吧。”
他们携手走下长亭,传甲牵着马迎上来。他侧转身,双手轻轻拢着她的胳膊,低头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仿佛想努力记住她的模样。
“表哥,你…快上马吧。”她侧过头去,不让他看见眼里涌出的泪水。
“好。”他松开她的胳膊,转身欲上马,却忽又回头轻唤她的名字:“诗音...”唇角依然含笑,眼中却似有万般不舍。诗音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正想问他因何欲言又止,却被一阵纸窗开合的轻响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天色已暗,对面没有关牢的窗户刚刚被风吹开了两扇,房间里一时弥漫了浓郁的梅花冷香。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诗音方明白刚才确实是寻欢在唤她,忙低头看时,寻欢却还枕在她膝上安静睡着,脸部的轮廓在朦胧的暮色里有点模糊,被子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传甲手里端着烛台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看见诗音和少爷依偎在床上的情状,他的脚步略停了一下,诗音却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蜡烛端到床前。
摇曳的烛光里,寻欢双目安详而合,嘴角微微含笑,宽阔高耸的前额,修长的羽睫,和秀挺的鼻子形成了一个美得近乎虚幻的侧颜。诗音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似从万丈悬崖落下去一般,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她慢慢地把颤抖的手伸进被子里,半晌,眼睛才缓缓抬起。他已经没有心跳。
又一阵微冷的晚风从敞开的纸窗吹进来,烛火跳动了一下灭了,房间里的梅花冷香渐渐随风散去。诗音在黑暗中俯下身去,泪水不断滴在寻欢大理石雕一般的脸颊上。把脸贴在他耳边,诗音柔声说道:“表哥,你放心走吧。诗音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此生缘尽,诗音和表哥相约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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