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城关监狱东角门。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门前,马的口鼻在寒冷的夜气里冒着白气。身材高大的车夫敏捷地跳下车来,先把马安抚好,然后才掀开车帘,小心地把车上的女子搀下车来。那女子身着黑衣,头也被一条黑包头巾裹的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裹。
二人来到门前,车夫轻轻叩了叩门,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车夫迎上去耳语了几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那人。那人打开布包看看,又上下看了看黑衣女子,便开了门,朝那女子招招手。女子挽着包裹,朝车夫点点头,便随那人进去了。
龙忆梅随着那狱卒沿墙根走穿过院子,幸好没遇到什么人。院子正中便是一排一排的平房,也就是关押犯人的号子。狱卒带着龙忆梅来到最后一排平房前,从腰里的一大串钥匙里拣出一把开了门,示意她跟着进去。一边走着,龙忆梅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仿佛要蹿出胸膛。迎门是一个小厅,里面三四个守夜的狱卒围坐在一起边烤火边掷骰子。一见龙忆梅进来,便都抬头朝她笑着挤挤眼,似有调戏之意。龙忆梅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也忙对他们笑笑,一只手却扯紧了包头的头巾。
终于随着那狱卒来到单独囚禁李兆鸣的牢房前,狱卒拿钥匙开了门,小声道:“进去吧,快点”。说毕便一把将龙忆梅推进去,重新又锁上门,自己却站在铁栅栏外来回踱步。
借着高处小窗照进来的清冷月光,龙忆梅一眼就看到李兆鸣绻着身子躺在墙角一领破席上,半张脸被蓬乱的黑发盖住,黯淡的光线里,看不出他是否在呼吸。龙忆梅把手里的包裹扔在地上,跪下身子,把头贴在他的胸部,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她松了一口气,但浑身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轻轻用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露出那张令她日思夜想的苍白面颊。果然,他双眼紧闭,不知已经昏迷了多久。龙忆梅伸出双手拢住他的肩膀,想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没想到,这个轻微的动作还是碰疼了他身上不知哪里的伤口,他痛苦地哼了一声,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却还是没有睁眼。
龙忆梅抖得更厉害了。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双肩抬起来,同时自己的双膝凑上去,终于把他的头和双肩搂在了怀里。他又呻吟了一声,却任由她搂着,这时龙忆梅才留意到,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热度。
他上身只穿一件衬衫,前襟敞着,在黯淡的月光下,苍白的肌肤上看得出一条条深色的鞭痕。忆梅不忍再看,伸出手想把扣子替他扣好,却一个扣子也摸不到,再仔细看时,原来前襟上的扣子几乎全被扯掉了。不敢想像他到底忍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她的泪水终于哗地夺眶而出。
意识到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忆梅用袖口抹抹眼泪,然后慢慢地腾出一只手,从包裹里摸出包了棉胎,还带着几分热度的水壶,先拔下软木塞子,再慢慢地把壶嘴凑到他的嘴唇上去。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张开,龙忆梅非常小心地掌握着水壶倾斜的角度,让参汤慢慢,慢慢地流进他嘴里去。怕他喝急了呛咳起来,每这样喂一两口,便把水壶从他唇上移开,让他喘一口气。他好像很渴,一连喝了十几口,才把嘴唇闭上。
龙忆梅舒了一口气,从地上找到木塞把水壶盖好放在一边,再低头看他时,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月光下,他深掩在长睫下的双眼和平时一样清澈宁静,和她目光交汇,并无一丝惊诧。轻轻用手拨开他额头上的几缕碎发,她凑近他的耳朵,用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兆鸣,你一定要挺住。韵秋上北京找李博士去了,他一定会来救你,也许明天就到了。”
他仍然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龙忆梅这才意识到他还在半昏迷中,并没有认出自己,也没有听见刚才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忆梅又一次低下头把嘴唇凑近他的耳边,柔声说道:“表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一定要坚持住。你死了,我是不答应的。你说过,你把你的心交给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变,你要是真心的,就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在冷香小筑等你。等着你,一起赏梅花,吃橘子…”
李兆鸣的眼睛忽然闭上了,眉头皱起,开始咳起来。忆梅赶紧抽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仍然紧搂着他。和上次发病时的剧烈咳嗽不同,他这次好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断断续续地轻咳了几声,嘴角就流出血来。她急忙掏出绢子替他擦了,他的咳声却还是止不住,很快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这时她才注意到,在月光下,他的衣领和胸前都是暗黑的阴影。不敢多想,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虚弱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正要伸手去拿水壶,他的呼吸忽然又变得急促起来,身体也随着剧烈地发抖,仿佛刚才的咳嗽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我说姑娘,还没完么?天都快亮了!”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从铁门外响起,忆梅才记起铁栅栏门外一直站着一个人,刚才的一切难免都被他看着眼里了。顾不上多想,她小心地松开李兆鸣,褪下手上的玉镯,快步走到门前,隔着铁栅栏递到他手里:“大哥,求求你再多等一会儿。”
那狱卒接了镯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看,方揣进怀里,一边还嘟囔着:“姑娘,你可得快点,一会儿碰上查夜的,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龙忆梅忙点头道:“好,好,大哥。我再说几句话就走。”
回到李兆鸣身边,她从包裹里摸出铁栓找出来的英国毛毯,跪下身子,替他紧紧裹在身上,小心着不碰到他的手。然后又捡起扔在地上的深蓝色毛衣,整整齐齐叠好,让他枕在头下。最后,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瓶里倒出两颗小小的药丸,托在手中,俯在李兆鸣的耳边轻声说:“表哥,你把这两丸至宝丹含在嘴里。这是大内圣药,能帮你护住真气。”说着,轻轻分开李兆鸣的嘴唇,把两粒药丸放进他嘴里。
“表哥,我该走了。”强忍着的泪,又流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忆梅知道,囚室铁门关上的一刻,也许就是生离死别。她又一次伸手拨开他额头上的乱发,想再看他一眼。
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忆梅。”她的名字萦绕在他褪去血色的嘴唇上,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捧在颤抖的双手里,舍不得珍爱摩挲,恐怕又一次失去。
“忆梅,别哭…我没事。”他吸了一口气,想抬起胳膊,用手擦去她的泪水,刚一动,便闷哼了一声,眼睛重新闭上,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她立刻后悔自己在这个时候流泪,一时忘了绢子放在那里,只好用手背擦擦眼泪,一边继续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一边耳语道:“表哥,别动,看弄疼了伤口。答应我,你一定要撑住。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双眼又一次睁开了,满满地,都是柔情和爱意。苍白的,总是藏着微笑的嘴唇微微抿起,绽开了一个最完美的笑容。“好,我等你。”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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