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羽按:最近读了安芃博的好文“弱者啊,你的名字叫中国男人-中国社会阴盛阳衰的大众文化探源”,生发了很多感想。中国男人在历史上一直是弱者形象吗?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如沐岚姐在评论所说:“中国男人的衰弱应该是近几十年的事情。最近我在读清末民初的故事,那时候的湘军和同盟会的英雄们可是个个了得,顶天立地。”同为辛亥迷,民国迷,我也认为中华曾经有男儿,只不过人为的掩盖和历史的尘烟使他们的面目逐渐渐模糊不清。今天早晨在凯迪网络上偶然读到了伍立杨先生《晚清暗杀史》的序言,先生深沉入骨,宝光灿烂的文字又一次把人带回到那个热血激扬的年代。“思君令人老”,沧海桑田,英雄已逝,我辈唯有扼腕长叹。现在就把这段文字录下,与岚姐共同缅怀吧。
《晚清暗杀史》序言:缘起
作者:伍立杨
社会转型以来,言论渐趋发达,而知识分子问题的含义,各家起而论之,众口呶呶,其说至繁,有如操戈。若就焦点观之,多就人格依附、颠倒扭曲而审视集矢。读之气馁。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特殊政治文化阶层,几十年颇与独立自由相疏离,自有其历史之一贯性。即令战国时期诸子疾呼、处士横议之时代,也被视作“争得一个好差使”。更有一种“工具论”将其一概抹杀,相当长的时间“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形象更是弄得灰头土脑,日趋下矣。
其实就算用最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规范,也不能掩盖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古今一贯的民权元素和抗暴精神,只不过在历史上它是曲折隐约,其光辉时强时弱,与历史进程相始终的。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集团或一独在的阶层,而领历史潮流的先锋,巍然为国族精神之祭酒的,我以为就要数辛亥时期(前后各推十年)的知识分子了。无论是老式学究,抑或新派书生,俱有操纵言论之资格,立言纪事,令国人尤瞩耳目。其人各各下笔又俱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真本领,或怒目金刚,或缠绵悱恻,兼有长风振林、微雨湿花之美。
其人忧愤国事,为民请命,在在牵动国人神经中枢,即枭雄独夫,隐然有未敢与公论抗与公理战者。更以践行理想,备尝艰危困苦,携笔从戎,一腔赤心血忱望前做出,真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的文章功业,襟袍节概,葆有刚健笃实之美。这个知识分子集团的浩气英风,不但包含了知识分子作为政治家的时代灵魂,也包含了对学术认识的深切。他们受良心的驱动,将人类进步合理的核心精神合而为一。既有先民遗留的文化结晶,又取法欧美先进的民主理念,他们所取得的重大成就,凝成精光不灭的历史灯塔,雷霆走精锐,拓开万古之心胸。
对一套数十册清末民初近代“学术经典”的人物选择的偏漏,李慎之先生说“最不可理解的是,这一部几千万言的大书也不知为什么竟不收中国学术(哪怕只是文史哲)转型期间,旋转乾坤,承先启后的谭嗣同、孙中山、陈独秀这几位顶天立地的人物”。这一问,实在也大可纠正世间对知识分子内涵认识的单调偏颇。
辛亥知识分子集体,容有变易流失,但总体来看,他们虽已是“前人”,但其功力素养、精神状态实在远远高出于并世的知识分子以上。这样的历史积累的闪光,岂但空前,恐怕也势将绝后。
传统当然并不全是优良的,二十世纪中叶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浩劫乃是极权者承袭了历史上最恶劣最反动的传统,更变本加厉地将恶性毒性因素扩大蔓延开来,造成人类文明史上空前黑暗野蛮的一叶。而知识分子的良性传统、精神为之荡然无存;人权民主,一齐扫地。可以说,知识分子之独立自由精神,与专制极权的对立,也即是民主人权与黑暗野蛮的对立。二者的盛衰消长,决定影响了文明进程的前驱与退化。在专制的全面肆虐之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庄稼之遇蝗灾,且在缺乏阳光空气的情形下,萌芽更加不可能,知识分子的状态也必同大众一样,出现叩头者、媚求者、钻营者……甚至将其灵魂完全出卖给反人道的魔鬼,面目可憎,龌龊不堪……精神之可怖一至于此,流患及于今,知识分子问题之内涵,也就矛盾丛生,疑窦重重。
知识分子精神形象的修复重建,不独知识本身的浇灌须多维加强,即肝胆良知的培育丰饶,更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就不但需要向“前”看——把握今后长远之未来;也更要向“前”看,——向从前的历史重温求取,尤其是去今未远的辛亥知识分子的精诚傲岸,血化时代的人类心史。饮水思源,盖遗泽在人也。
这一切,需要民主制度的保障,但民主制度恰恰需要知识分子以民胞物与为立心立命之所,潜移默运,孜孜奋斗以求,而非怨嗟悲叹守株待兔可以得来。民国肇建之后,关于民权的规定,已大略接近最先进的欧美国家,袁世凯与同盟会的冲突在于后者将国会的权力尽量提高,对总统的权力多方限制,此诚中国前所未有之事。
我的朋友鄢烈山先生,一位忧患漠漠的罕见书生,在《谁是英雄》一文中,尝对辛亥人物大生景仰。他说:“参谒黄花岗烈士陵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是自由女神像,二是刻有崇拜英雄题词的纪念碑。前者位于七十二烈士纪念碑的上方,显然是美国自由女神像的翻版,她的现身揭示了七十二烈士爱国壮举的精神渊源。崇拜英雄四个字是那样地使我感动,有一种大雅久不作之后忽闻金声玉振的感觉。”
这样粹然无滓的心情愿景,久违了!那一代智识者,经营革命几十年,掷无量头颅,流无量颈血,搏取共和,虽苛求之结果难谓完满,毕竟开两千年未有之局,平民政治理念与模式起码造成胚胎雏形;专制者欲复活独裁,也不得不在表面上有所顾忌。
至于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总体人格特征,则大多光明俊伟,敝屣尊荣,百折不挠,愈挫愈奋,其高出寻常万万之胸襟气度,求之世界人物,又岂多得者哉?其人也,大抵以壮怀激烈为心情底蕴,但也有“英雄无事且种菜,豪杰多情总爱花”的伤怀和扼腕之痛。更有“万物有生皆有灭,此身非幻亦非真”(均出《民权素》辛亥无名氏作)的深长感喟。这是一种为整个人类叹惋的强烈生命意识。在辛亥人物的文字里,几乎俯拾即是,那种对人本命运的深思,衍成生命的苦闷和疑问,梦醒失路的心灵创痛,从而造成其性格精神的立体多维,也即精神形象的丰富性。
悬想百年前的血性男儿,刚胆柔肠,似犹历历在目间也。据后人统计,当时自孙中山先生以下,各地发动革命、运笔启蒙的高级知识分子,为数约三万之众。他们一息尚存,未尝稍懈,亦曾无成败利钝之见。正是他们良工心苦的运作,令近代中国的根本转型,得以缓慢而艰苦地启动萌生。起码走过了如唐德刚先生所说的“历史三峡”(转型期漫长的瓶颈)的一小半,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隐约在望;而理想中庄严璀璨的中国,也因而葆有了一线之希望。所以,鄢公烈山的英雄崇拜情结,由衷而深厚,饱含对世界文明大势的高度认知,眼光敏锐,视界高阔,似源头活水,在精神链接上,传承共生着知识分子的良知、血性、气质以及高贵的行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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