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父亲节,我把家里的大男孩送到几百里外的一个大学里参加一个夏令营,把他在那学校里的留影发给在国内的老爹看看。当时没想到那就是老爹最后的几个月了。今年父亲节,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是在儿子们面前我这个父亲的角色还要继续地演下去,还要演好这个角色。 小时候经常挨打,打得很厉害的,屁股有时候一片淤血。很难说这是好是坏。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喜欢打学生,轮到我的时候扭我耳朵,我大喊一声,你再打我我去叫我爸来打你!那老师果然收手了。中学的时候和人在学校打架,老爹听了消息,骑车就来接我。几十年后,和一个要好的印度同事说到他爸爸,他说,虽然在家里爸爸beat me up,可是有外人欺负我的时候,爸爸back me up!可见,对于男孩子,一个好爸爸的重要标准是能不能助拳。我做爸爸了,据某个儿子说也是会使用暴力的,我说打一下两下,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目标不是把你打坏了。打出淤血来,我这里那是从来没有的。 我爸爸的才能很多。写一手好字,据说那是他爸爸在他小时候教他的,说爷爷当年到了过年时候一条街的对联都是他写的;我所学有限,来美国以后更是少写汉字,这方面就没有继承多少。能做手工,家里不少木工活,是自己做的。据他自述,当年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快过年了,拿菜刀剁木头,剁出刀刀枪枪的到街上卖,贴补家用。他动手能力太强了,我很小时候就觉得,我也去学动手,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超过他,我就学学动脑动嘴巴,还是有机会。基本我后面几十年,就在不断地动脑动嘴巴中。 爸爸是聪明人,虽然没正经上过大学,可是脑筋很好用的。而且这个聪明人的光环,在他生活的圈子里就一直的照耀他。老爹的一个本事是看问题能够看得比较准,一下子就抓住问题本质,这个本事大概是天生的,没办法教的。他的确很能帮人解决很多问题,可是人的能耐总是有限的,如果不懂得把个人的本领融合到一个群体里,那么最后这一生就是个单打独斗的一生,失败的机率是很高的。这个问题他一辈子都没有明白过来。 小时候老爸抓我的功课,在后面督促的很紧的。现在回头看,有的功课还是没有抓到点子上:比如怎么写文章,我今天教儿子们就明显更有章法。到了中学后期,老爹学的那点东西就跟不上了,其实我当时还是很高兴的,终于有点自由了,到了上大学就更自由一点,终于没人管了。好在这方面还可以的,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西方讲父子关系,一个经典是所谓俄狄浦斯情结。有次看一个老美写的评论,说这个俄狄浦斯里的戏剧部分可以拿掉不看,最核心的是那个儿子对老爹掌握的资源的觊觎:如果换了“我”,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其实说到代与代之间的传承,这种心理上的阴影才是父亲对儿子对后代最大的影响。到了成年以后,在智力体力上讲,和父亲的相似性都是很高的,后面一代想的就是如何更好地使用这种财富,这种endowment。不光是好的一面,还要能冷静地检视不好的一面。经常听到的故事是,“长大了,我就活成了老爹的模样”,年轻一代要能趋利避害。 来美国以后,接触基督教的东西就多了起来。当时看到七宗罪里,第一条是pride。开始是不理解的,为啥骄傲是第一罪?后来拿老爹做镜子,分析他一生里的失败,还就是骄傲这个东西在里面作祟。以人为镜,拿来明自己的是非,那些不好的冲动我也有,要时刻克制这个pride。要谦卑,要humble, 聪明人多了去,不能拿那点小聪明固步自封。 上个月回国,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到当年很庆幸,早早离开故乡,到了大城市里。他的原话是: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束缚,因为上一代人都和现实脱节了,年轻人有点自由更容易和社会接轨。这话很对,到了我这个年龄,就要注意不要给下一代太多的束缚,要能给他们提供自由的机会。 今年是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父亲终于从一个实体变成了一个概念。小时候看爸爸,是严师;现在看爸爸,是镜子。爸爸的影响,总是无人可比的。我家老大的属相和我老爸一样,面对他,又是另一个方向的传承。父亲这个角色,我刚刚演了一半,还有下面一半要继续地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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