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黑龙江省林区。当时不知道我的档案里都塞了些什么吓人的东西, 在报到的过程中,我被层层下派,而且专挑那种最偏僻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在一个严寒的冬天,经过两段火车和四段汽车的颠簸,辗转了半个多月,我最终被送到大深山里的一个小林场 – 东沟林场。
那林场在一条运材路的尽头,再往里面就是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的大山和森林,没有路也没有人烟。 林场距离山下最近的村镇110华里。冬天是伐木的黄金季节,有汽车来往装运木材。春夏秋三季几乎没有车可以下山。同外界的联系只能靠一个林业局内部的手摇电话和一个骑自行车的通讯员。通讯员每周下山一次,所以看到的人民日报和信件甚至电报都是很多天以前的。在几次再分配的过程中,我一直心怀忐忑,不知道下一步的命运如何。到了东沟,我反而安心了,因为我已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地方可送了,再送就到地球外面去了。
我住在林场的工人宿舍里。那是一个草泥拉哈(用草蘸上泥编辫子做墙)的大工棚,工人们叫它大棚。大棚里有两铺通长的大炕。冬天 的时候,大棚里住着100人左右,每个人的领地大约只有半米宽。夏天的时候,大棚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两三个老跑腿子(单身汉)。
我在东沟林场当了近三年的伐木工,之后在林区其他地方干过七年,后来读研究生,出国留学,做博士后,在国内外的大学和公司里做事。几十年来,我曾经到过世界各地许多地方, 游历过无数名山大川,居住过国内外多个大小城市。可是奇怪的是,在我的梦境里出现的只有东沟。东沟的那山,那树,那雪,那人像放电影一样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魂牵梦绕,挥之不去。
猎熊记
传说多年前有人在东沟的山上看见过虎,但是森林的采伐破坏了虎的生态环境,虎早就绝迹了。山中无老虎黑熊称大王,黑熊就成了山里最巨大最凶猛的野兽了。林场的人们经常是谈熊色变。他们告诫我,上山一定要两人以上,而且手里要拿根树棍,边走边敲树干。这样,黑瞎子(黑熊)听见人的动静就会远远的躲开。最危险的就是你不声不响,黑瞎子突然同你打个照面。那时,黑瞎子就会跟你拼命,你就无路可逃了。
林区里遭遇黑瞎子的故事很多。东沟林场就有一个。伐木工人老张哥一年秋天领着儿子到玉米地里收获成熟的玉米。没想到一只熊妈妈也带着儿子到玉米地里来收玉米。狭路相逢,熊妈妈主动出击,两巴掌就把老张的头抓得血肉模糊,并把老张按倒在地准备大嚼特嚼。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老张的儿子急中生智,拿起一根木棍打得熊儿子嗷嗷乱叫。熊妈妈护子心切才放开老张,两人侥幸得以逃脱。林区有句话说:打熊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老张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丢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和整个鼻子。老张从此羞以见人。林场照顾他,让他管柴油发电机。他每天上班就钻进发电机房,下班偷偷溜回家,连人人必到的早晨天天读和晚上学毛著都免了。
那年月,只有东北虎和梅花鹿是国家保护动物, 其他动物随便猎取。可是熊太大,太凶,没有人敢跟熊直接对阵,就是炮手(林区管持枪的猎人叫炮手)也得让熊三分。虽不能强攻,但是人可以智取,熊最终还不是人的对手。
熊一般的时候不和人参和,但是在冬眠前为了攒足脂肪,熊必须拼命觅食。这时成熟的玉米田就是它们最好的餐厅。为了抓到熊,人们用满是枝丫的树杈把玉米田围起来(种玉米是副业,所以一般田地不大),只留一个不大的口子。然后把铅笔粗细的钢缆用火烧软,做成一个圆形的套子放在口子上。钢缆的一端绑在一段两三米长的木头上。熊的头和两只前腿很容易钻进圈套,可是它的后腿想过去就难了。这样圈套就套在熊的腰间,它越想挣脱,圈套就越紧。熊像发疯一样东闯西挣,可是那段木头让它磕磕绊绊,寸步难行。最后木头挂在树上,它也精疲力尽,再也动弹不得了。如果它老实不动,人们没法发现它。可是它偏偏一声接一声的哀号,好像在告诉人们,快来呀,我在这哪!
有一天场里接到报告说黑瞎子上套了。我和六七个壮汉每人带把大斧骑自行车赶到现场。我们走到距熊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看到它把木头卡在树杈上,半个身子吊在那里,只有一只脚勉强着地,像一个被困绑的囚犯,可怜兮兮的望着我们。七八个壮汉紧握大斧围着熊,却没有一人敢上去砍它,都怕熊一时兴起挣断钢缆。就这样我们和熊相持了一两个小时,直到炮手赶到。炮手用双筒猎枪在近距离瞄准熊的要害处,砰砰两枪,只见熊嚎叫一声,一下子就瘫软下来。到这时壮汉中才有人冲上前去用大斧一顿乱砍 。旁边有人喊:“黑瞎子都死透了,你还呈什么能!”。这只熊不小,足有六,七百斤,我们六个平时抬木头的壮汉用三条杠子才把它抬到公路边。
第二天晚上熊肉煮好了。五,六个月没见过一点肉星的伐木工们就像过大年一样,大碗酒,大碗肉,聚餐欢庆。伐木工人极其豪爽,喝酒从不用酒杯。大家盘坐在炕上,将一个二大碗倒满酒(八毛钱一斤的散装酒)大家轮着喝。你一口我一口,喝干了再添,直到好几个人都醉倒在大棚里。
第二天我听说干部们另开了小灶,把熊掌独吞了。至于比较值钱的熊胆则是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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