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时报》记者:
今年“六四”虽然不是整数年,但正好赶上中国新的领导集体上台初始,而中国政府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必须加速推进改革的内外压力。在这个特殊、关键的时候,回顾和纪念“六四”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两个月前出现胡耀邦逝世24周年的纪念热潮就是一个鲜明的表现和预兆。
“六四”24周年纪念潮刚刚过去,每一年都有这么一次,但是每次都看不出新意。相反,随着时间一年年逝去、记忆一点点淡漠,很多事实、细节、实质正在被扭曲,面临着离真实越来越远的危险。您亲身经历了“六四”,对中国的历史、政治和社会现实进行了长期、深入的研究,希望您能就“六四”以及中国当今政治的相关问题接受我们的提问。
我:
好的,请提问题吧。
《XX时报》记者:
首先想问,24年之后回过头来重看“六四”,您觉得应该怎样估量它的意义和价值?究竟如何评价“六四”才是恰当的?
我:
哥穆尔卡说过,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布拉格之春中成长起来的,对它的记忆永远不会泯灭。我可以说,我们这一代是在“六四”中长大的,它一辈子都将铭刻在我们心中,它带给我们的印迹终生无法抹去。我经历了“六四”全程,那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一景一幕仍然历历在目,至今忆起依旧感喟唏嘘。我曾无数次想过,我宁愿用十年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回重新经历一次那惊心动魄的56天。
但是,抛开感情色彩,客观地评价“六四”,今天我不得不说,“六四”的历史意义大于现实意义,对世界的价值大于对中国的价值。
《XX时报》记者:
应该怎么理解您这句话的意思呢?
我:
“六四”不但是中共当政之后,而且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全民意义上的民主运动,在历史上将永远留下最辉煌的一笔;“六四”让中国人有资本吹嘘自己也曾有过被举世仰慕、扬眉吐气的时候; “六四”是一个分水岭,它标志着中国人民首次开始了对现政权的否定和抗争;“六四”逼得现政府不得不签下一张承认自己是“残贼”、“一夫”的投名状;“六四”象一颗定时炸弹,让共产党几十年睡不安寝、食不甘味,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它随时爆炸,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等着终有一天它引爆自己政权的崩塌。这些都是“六四”伟大的、不朽的、彪炳千秋的历史意义。
“六四”引发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东欧大地震。“六四”刚刚结束,东欧共产党领导人庆祝中共“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欢呼声还未消散,他们的周围就开始山崩地裂。在戈尔巴乔夫新思维改革的大背景下,“六四”直接催生了东欧国家人民的反抗浪潮。“六四”让全世界,特别是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众彻底看清了东方集权政党的残酷无情,让他们认识到:“不胜利就是死亡,不前进就是毁灭”,于是义无反顾、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最终赢得了自由和解放。“六四”无意中扭转了人类历史,结束了人类黑暗时代,改变了世界战略格局。可以说,“六四”对人类历史的影响不亚于十字军东征、1204年最后导致《大宪章》诞生的法国对英国的战争、1789年法国大革命、1914年萨拉热窝事件和1905年俄国革命。这些都是“六四”对全世界、全人类的划时代巨大影响和价值。
可是,“六四”对中国当时现实政治的正面促进意义和价值,却少的、小的可怜。
“六四”让中国轰轰烈烈、充满希望的改革进程嘎然而止,对中国政治发展和现代化进程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使中国陷入了一直到今天还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全面、彻底的倒退和黑暗,让中国人民付出了不知要多少年时光、不知要多少万生命、不知要多少万亿民族财富、不知要多少代人道德精神的惨重牺牲和代价。这个结果,镇压“六四”的统治者要承担责任,没有预想到后果的“六四”的组织者、鼓动者也难逃其咎。
《XX时报》记者:
如此评价“六四”和指责“六四”的组织、策动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上面您说的诸如让改革进程中止、使中国政治发展和现代化进程倒退等等,我想都属于运动自身无法预计和控制的。您觉得仅就运动本身组织、计划过程和策略来说,它是否有失误呢?
我:
你说的不完全对:“六四”的结果是可以预计和控制的,错误、失策的环节比比皆是;而且这种错误、失策是贻害千古、无法挽回的。我这里仅谈一个最灾难性的。
赵紫阳接见亚行年会代表时的“5.4讲话”,是扭转当时局势向灾难性结果发展的最后一个机会。“5.4讲话”是赵紫阳漂亮绝伦、奇峰突起的一招,瞬间使形势逆转,把整个事件的主导权抓在了自己手中,为今后的民主进程打开了无限可能。如果学生们有眼光,在“5.4讲话”之后,立即停止游行,回校复课,赵紫阳就成为最大赢家,他的威望在党内党外会如日中天,谁与争锋。漫说李鹏,就是邓小平也莫奈他何。那时,他联合乔石、胡启立、万里和军方进步力量,携积威勘定乾坤,横扫群小,大局指日可定;而后推动政治开放、新闻自由,积跬步而致千里,中国的政治转型早已完成。同时,如果学生们有远虑,在“5.4宣言”之后,立即中断上街,返校经营,学生们就成为完全胜者,就会牢牢掌握住主动权,他们的一切要求就都能成为合理合情,学生自治会、校园民主就可以变成既成事实,人莫予毒,而这是政府最担心的、最希望找借口颠覆的。这样,上下结合,官民协同,并行前推,步步渐进、蚕食、消融、化解,加上苏联东欧的多米诺效应,应该无需五年,民主、自由在中国就会实现,中国就会迎来一个灿烂明丽辉煌的未来。可惜,这个主动权、这个最后机会的可能性,仅仅保持了8天,就被一帮混球们断送了。
绝食是毫无实质意义的意气用事,空享可歌可泣之虚名,实则害人害己。事实证明,绝食一开始,戒严的决定就做出了,赵紫阳已经失败,最后的撤出不撤出广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撤出是等着秋后算账、一网打尽,不撤是坦克加身、当场血洗。赵紫阳一世人杰,风霜雪雨,身经百役,披荆斩棘,建国后历广东整肃、反右、反彭、反右倾、四清、文革、批林批孔、批邓,终登大宝,号称“不倒翁”,最后终结在这帮孙子辈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手里,也算千古奇冤了。由着吾尔开希、王丹、柴玲这帮沽名钓誉的混小子、混丫头上蹿下跳,国家大事被他们绑架,哪有不砸的?
总结“六四”,得出一个血的教训:如果没有成功的把握,如果没有必胜的信念,如果没有誓死的决心,就不要轻易出击,就不要轻言战斗。政治不是赌博,不能靠侥幸,不能凭万一。毛泽东最看不起软骨头的小资产阶级,他当政后蓄意把中国人全都变成了软骨头的小资产阶级:暴虐下温良恭俭,松动些就忘乎所以,狗脸一翻时立即做鸟兽散。结果把十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改革成果、本钱、实力,一把赔得干干净净;自己成名,却让上至改革派,下至老百姓,全部坠入无底的地狱深渊。
《XX时报》记者:
我基本上明白了。那么,您认为“六四”对24年后今天的最大现实意义是什么?
我:
“六四”对中国今天的最大意义,就是能够让我们通过回顾“六四”得到自我陶醉:虽说中国人今天在全世界丢人现眼,到处伤风败俗,但当初我们也曾经辉煌灿烂、曾经光芒万丈、曾经举世瞩目、曾经有理想有奋斗过呀!
“六四”对今天另一个大的意义,就是让我们看清楚了自己在关键时刻是多么不堪一击,是多么让人看不起!那样一个几乎十二亿人同仇敌忾的举国壮举,瞬间风流云散,消踪如鸟兽,不用说和罗马尼亚人民、苏联人民、东欧人民、韩国人民相比,就是和我们一向看不起的阿拉伯人民,和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叙利亚人民比起来,就是和我们的邻居佛国缅甸人民比起来,我们都汗颜、都无地自容呀!我们真的应该像阿拉伯人民垂首致敬。“六四”期间密特朗说:“中国人民在推倒最后一堵墙,他们太伟大了,伟大的让我们为曾经忽视他们而惭愧”。我要说:总统先生,您真的过奖了,惭愧的应该是中国人自己。你看看“东欧之春”的结果,看看“阿拉伯之春”的成绩,再看看我们自己,我们在“六四”之前10年就有个“北京之春”啊,34年过去了,我们算个屁呀!
“六四”对今天第三个大的意义,就是通过回顾“六四”可以再清楚不过的看到,24年来我们堕落了多少,中国倒退了多少;而在这种堕落和倒退中,我们居然如此处之泰然,我们是多么无耻、多么卑劣。今天的中国人,好像是在共同参与一场最后的人肉“海天盛筵”,享受着临终前的疯狂;在这场血色狂欢里,人们吃人、被吃,施虐、受虐;在强者面前所有人都是奴才,在弱者面前每个人都是暴徒,在彼此面前大家都是骗子;在沉船下地狱的前一刻,每个人都不肯被拉掉,人人都要争着得到一个角色,去进行最丑陋、最拙劣的末日表演。
“六四”在今天第四个大的意义,就是让我们能够通过回顾“六四”,用“比较”的方法清醒地认识共产党和当今的中国政治状态。用共产党的话来说,当年“共和国”已经面临着生死存亡,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全世界历史上无论怎么不争气的政权在从悬崖边缘起死回生之后,都会如雷轰顶、如梦骤醒地反省罪已、夙兴夜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可是你张开眼看看我们的党,这24年它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呢?它们连一分钟检讨教训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有的只是反攻倒算、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直至丧心病狂。实在说,共产党真是太不争气了,它用成千上万人的鲜血和生命、用几代人的前途和命运为代价,强行为自己争取了一次机会,然后一天都没有耽误地加速冲向不归的无底深渊。
有时候我想,我们这一代人对共产党不能原谅,是因为有血的记忆,今天80、90后的年轻人他们没有经历那场腥风血雨,他们不知道、不懂的、也不关心历史,他们完全是一批没有沉重记忆的新生命,可为什么他们也对共产党充满怨毒?唯一的原因就是共产党怙恶不悛,周而复始地作新孽、树新敌,搞得一代代的天怨人怒。共产党真的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但却是败家子式的不见外,是彭德怀“崽卖爷田心不疼”式的不见外。在下一次“六四”的时候,他们再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24年前的腐败和今天没法比;24年前知识分子呵护改革如同自己生命,连反对涨价都不忍提及;24年前大家心里都在寄情一个改革派,今天在中国人心中所有战略都是骗局、所有承诺都是谎言、所有宗派都是一丘之貉;24年前市民们甚至认为学生闹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今天再有闹事首义的恐怕已经轮不上学生。虽然我们不希望,但“六四”也许就是最后一个的和平转型的机会。今天中国民怨如此之巨,矛盾如此之深,改革是否还来得及?动乱是否还能避免?都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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