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烏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宋詩大觀》曹尤甫賞析
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蘇軾在京城任殿中丞直館判官告院,權開封判官。當時王安石秉政,大力推行新法。蘇軾寫了《上神宗皇帝書》、《擬進士對御試策》等文,直言不諱批評新法,自然引起當道的不滿。蘇軾深感仕途險惡,主動請求外任。熙寧四年,乃有通判杭州的任命,蘇軾當時三十六歲。他七月離京赴任,十一月初三,途經鎮江金山,訪寶覺、圓通二僧,夜宿寺中而作此詩。
全詩二十二句,大致可分三個層次。前八句寫金山寺山水形勝,中間十句寫登眺所見黃昏夕陽和深夜炬火的江景,末四句抒發此遊的感喟。貫穿全詩的是濃摯的思鄉之情,它反映了作者對現實政治和官場生涯的厭倦,希望買田歸隱的心情。
開頭二句隨意吐屬,自然高妙,看似溡祝瑢崉t言簡意骸,精采動人。「我家」句,開門見山點出思鄉主旨,「宦遊」句寫出門求仕,順流而下,引出下文。「江入海」點出金山獨特的地理位置。施補華《峴傭說詩》:「『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確是東坡遊金山寺發端,他人鈔襲不得。蓋東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發源』;金山在鎮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稱「起二句將萬里程、半生事一筆道盡」,都說得很精當。「聞道」二句一虛一實,一動一靜,將傳聞中長江激浪拍天潮卷金山的景象和眼前水落石出沙痕歷歷的情狀,描繪得有聲有色,長江景觀,這二句大體上包涵無遺。「天寒」二字則點明了這次來遊的季節,接著二句寫金山在長江中的方位和形貌。中冷是泉水名,即聞名於世的天下第一泉,金山在「中冷南畔」。「石盤陀」,寫出了金山山石巨大而突兀不平的形狀。「古來」句概括時空,寫金山中流砥柱出沒波濤的風貌(唐、宋時期金山遠在江中,明以後江水北移,始成陸地)。「波濤出沒」也寄寓了作者對自古以來仕途的感慨,:風險若此,自當視為畏途。以上六句有情有景,有古有今,有虛有實,有時有地,思緒飄忽,意象開闊,充分體現了蘇軾七言古風天馬行空、波瀾浩大的特色。「試登」句把初到金山百感蒼茫的思緒作一個收束,用「望鄉國」來回應首句子並照應篇末「有田不歸」,是詩中樞紐。「青山多」應是麗景,可是詩人似乎並無欣賞之情,卻有嗔怪之意,仿佛怪青山多事,不知趣地遮斷了遷客的望鄉之眼。其實大江兩岸青山固然多,但是即使是一馬平川,想在長江下游望見眉山故鄉,那也絕不可能。這種跌宕多姿的寫法,突出了詩人望鄉的一片癡情。這二句無論在命意還是結構上都起到了承上下的作用。
詩的第二層就從「望」字著眼,著力刻畫深夜江心的持殊之景。這在時間上就需要有個過渡,「羈愁」二句便起到了這種作用。「羈愁」是蘇軾當時心境的真實寫照,他面對眼前勝景,並無閒情逸致,而是思緒萬千。不過,如果就此「尋歸楫」還是心有不甘的,所以便來一個「山僧苦留」,似乎是不得已而留下望落日。其實這是詩人故弄狡獪,不然他何以竟望到二更月落呢?這二句詩情曲折,波瀾橫生。「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二句,色彩絢麗,境界壯美,是寫景名句。「靴文」(即靴紋),狀汪面因微風而起的粼粼細浪;「魚尾赤」,形容血紅晚霞,重疊如魚鱗。這兩個比喻新穎貼切,可見「子瞻作詩,長於比喻」(見《詩人玉屑》卷十七)的特點。「是時」句轉入夜景,也巧妙地點出來遊的日期。《禮記‧鄉飲酒義》:「月之三日而成魄。」(「魄」是指月缺時光線暗放而僅有圓形輪廓的那一部分),「初生魄」即初三,蘇軾來遊正當十一月初三,「二更」句點出「天深黑」的異常背景,預示將有不尋常事物出現,為「炬火」閃現作了渲染。炬火,本指束葦而燒的火炬,但這裏顯然不是,因為它那明亮,那突然,甚至火焰照山,驚動棲烏,這的確有點奇怪。但古人對此現象也有所記載,木華《海賦》:「陰火潛然。」曹唐《南遊》:「漲海潮生陰火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陰火」,或許是由某些會發光的浮游生物聚集水面而形成。在這裏,它被蘇軾神化了,或者竟是幻由心生,表達了詩人歸田之情的濃重和執著。「炬火」的出現,為末一層的感慨預作地步,由景而惰,把詩情推向了高潮。「非鬼非人竟何物」,用一個令人深思的懸念作結,逗出下文。
懸念揭開,出人意表,詩人悟出「炬火」是江神顯靈示警,怪「我」冥頑不化,宦遊不歸。這種悟,主觀色彩極濃,可見其命意所在。「不歸山」本非己願,現在神又來責怪,更見欲我歸山乃天意。敘寫可稱奇幻。結尾二句直抒心曲。「豈得已」,蘊含著多少無可奈何之惰,內涵豐富。「如江水」,是指水發誓,與對天盟誓相似,古人常用。如《左傳‧僖公廿四年》記晉公子重耳對子犯說:「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晉書‧祖邀傳》:「(祖逖)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此時蘇軾是向江神立誓:只要家有薄田,足以糊口,一定立即歸隱。末層四句總束全篇,使前二層的情景有了歸宿,堪稱畫龍點睛。《四庫全書》總裁官紀昀批末段道:「結處將無作有,兩層搭為一片。歸結完密之極,亦巧便之極。設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如何消納。」批得中肯。
蘇軾七言古詩與韓愈一脈相承。這首詩與韓愈《山石》在結構和立意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兩首詩前面部分的敘寫都是興象超妙,情景如繪,而最後四句也都由遊覽而引起感慨,點明主題。一云「有田不歸如江水」,一則云「安得至老不更歸」,語意很相似。
金山寺,原名龍遊寺,又名澤心寺、江天寺。天禧初,宋真宗夢遊此寺,乃賜名金山寺,「為諸禪剎之冠」,殿宇巍峨,佛像莊嚴,文物既富,名勝也多。遊寺而寫寺景,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往往難出新意。歷來詠金山詩不少,但大都以刻畫模寫為能事,構思雷同而缺乏情致,所以佳作寥寥,傳世絕少;只有唐人張祜「樹影中流見,鐘聲隔岸聞」頗得神韻。「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軾這兩句詩確是深刻的經驗之談。他寫遊金山寺,便神思獨撸黻V蹊徑。他對金山寺本身景觀皆略而不寫,著重寫登眺望遠高曠綿邈之景,而景中則交織一片論炊鴿庥舻泥l情,使人既感到景之新,也感到情之真。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說:「一往作縹緲之音,覺自來賦金山者,極意著題,正無從得此遠韻。」此詩之所以廣泛傳誦,與藝術上的這種「遠韻」是分不開的。
注「江心」四句蘇軾自注:「是夜所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