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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海外十几年,提起怀念的中国食物,十有八九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油条。
油条是中国特色的食物,随处可见。南北方饮食差异巨大,但只要是中国人,只怕没有人没吃过油条。博大精深的中国美食文化,依然能把最普通不过的油条融入各地特色小吃中,让很多人有了挥之不去的油条情结。
油条多见于早餐。70后的童鞋也许会和我有同样的经历:早上还没起床就闻到妈妈买回来的油条那特殊的香气,是一个美好早晨的开始。因为,在什么都凭本凭票的70年代,油条这种既费油又费白面的早餐只能偶尔尝到。多数时候,我家早餐只是稀粥馒头加咸菜。我很喜欢一大早去排队买油条,那种期待和兴奋的感觉至今难忘。清冷的早晨,饮食店门口的大锅烟雾腾腾,油条在锅中上下翻滚,散发着焦香的气味,让我垂涎欲滴。那会儿,油条好像总是供不应求(只有国营店才卖)- 几乎每次都能买到刚炸好的,味道格外香。把一排金黄的油条竖立在小铝锅里,再用暖瓶灌几碗豆浆(暖瓶多功能,夏天还能用来打散装啤酒),我和姐姐撒腿就跑,到家时油条还是热乎乎脆生生的。油条蘸豆浆吃是绝配,酥脆的油条被乳白色的豆浆包裹, 豆浆表面浮起一层金黄的淡淡的油花,而油条立刻变得又软又糯。但我喜欢空口吃。油条入口一刹那“喀嚓”一响,又香又脆的滋味充满口腔,就是幸福的记忆,这个早晨也因此变得特别丰盈起来。什么减肥什么食品安全,那会儿压根就没人顾虑过。
在北京,烧饼夹油条是很典型的早餐:拿圆面团夹长面团,面食裹面食的吃法如同相声里调侃的大饼卷馒头就米饭,抵饿。在上海,油条和大饼、豆浆、粢饭并称传统早餐的“四大金刚”。其中粢饭是最有特色的:分咸甜两种,以糯米包裹油条,捏成一团。这四大传统早餐之所以长盛不衰,一是价廉,二是方便。上班上学的人们在弄堂口的小摊买上一份,边骑脚踏车或挤公交车边啃,两不耽误。在家里吃油条的话,上海人过日子的精致劲就体现出来了:油条是要剁成小块堆到碟子里的,还要配酱油。这种细致还表现在上海人会用油条来做菜,如蔬菜炒油条或油条汤。油条作为早餐剩余食物,发挥出另外的作用,还消除了本身的油腻和干硬,油条口感则类似于油面筋,软而香。尤其在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不失为代替荤腥的好办法。
我在上海读书时,学校早餐没有油条,但到晚上,校门口会支起个卖蛋饼的小摊。蛋饼类似于煎饼果子,但里面夹的不是薄脆而是油条。这种油条是名副其实的老油条,瘦小干硬,没什么吃头,主要靠现摊的蛋饼和酱料增加风味。晚自习结束后,在摊上吃这样一副蛋饼是奢侈的享受,但碍于生活费有限,不能想吃就吃。若干年后我回母校,发现校门外比当年繁华了很多,小商贩不少,卖蛋饼的摊子还在。就着昏黄的路灯一看,我才发现这种简陋的摊子卫生可疑,油条给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不知风干了多少时候。当年,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无论在哪里,油条都是以草根食物的形象出现的,要么在街头油烟弥漫的大锅边,要么在凌乱肮脏的小食店里。偶尔能稍微提高点档次,就是在连锁店永和大王里。在北京时,那里经常是我和老公约会的地方。一碗甜豆浆,一根又胖又长的油条横在碗上,那气势就先声夺人。个头比一般小店大一截,价格也贵很多,90年代末就要2元一根,是普通油条的好几倍。永和大王做的是豆浆油条这类传统食物,却是由台湾人发扬光大、再反攻回大陆开连锁店挣钱的,这点和主打小笼包的鼎泰丰类似。现在为了迎合中国消费市场,肯德基和麦当劳这种洋快餐也推出油条做早餐,虽比小食店贵,却吸引了很多人,大概都是贪其卫生和用料相对放心。从它们受欢迎的程度看,油条作为传统早餐的代表,在每一代人心目中依然有很高的地位。
在广东,油条另一种吃法是饮茶中常见的点心:炸两。用没有葱花和小虾米的斋肠包裹油条,上桌前剪成小段,淋上豉油,洒上芝麻即成。说起来简单,但油条和肠粉都必须是新鲜热辣的,才有内脆外滑的口感,用软塌塌的油条来包冷冰冰的肠粉则美味尽失。讲究些的茶楼是不会用老油条来瞎对付的,所以并不是随时都能吃到炸两。我和老公都不大爱吃肠粉,但每次去茶楼饮茶,只要看到炸两就必要一碟。其实炸两是点心中的穷人乐,用料不如叉烧肠粉或鲜虾肠粉上档次,味道也寡淡些,但我们要的就是油条的酥脆和肠粉QQ的质地搭配出的口感,是吃油条的另类体验。炸两做的好不好,我的评判标准很简单:油条脆不脆,是否现炸的。除了炸两,香港的海皇粥店也多有买粥送油条的。粥的内容花样翻新,有一品粥、艇仔粥、皮蛋粥等等,是主打品种。油条是朴素的配角却不可或缺,没有它就显得早餐平淡了,有点吃不饱的感觉。老公当年从新西兰来港探亲,第一顿早餐就是在海皇粥店连尽一大碗粥加两根油条,总算过了馋瘾。
在海外华人聚集的国家中,新西兰属于偏僻的大农村。虽然奥克兰是第一大城市,中餐在世界各城市中也算比较差的。除了几家像样的大饭馆外,其余都是鸡毛小店,厨师也就是个热爱烹饪的业余人士而已。虽然油条不需要什么技术,但本小利薄,没有相当的顾客群支持,也不能在路边摆摊现炸,就不大有人肯做。在奥克兰几年,想吃根现炸的油条简直是梦想。自己动手又没那个耐心,剩下一大锅油也不知如何处理,只能作罢。在周末市场里,有时倒也看到华人卖油条。油条放在一口大塑料箱里,当然不可能是现炸的,徒有其表而已。油条脾气虽随和,出锅后却很快变形,先是软趴趴,再放下去就变得硬梆梆,我们偶尔买一根这样的油条,嚼得腮帮子疼,逛完整个市场都吃不完。两年前,倒霉路(Dominion Rd)开了家小食店叫津味十足,卫生等级好像是C,非常低。但它卖油条、包子、豆腐脑之类的北方平民早餐,安慰了我们这等有油条情结的海外游子们,独树一帜,生意火爆。尤其周末早上,来打包油条的顾客非常多。油条2纽币一根(合人民币10元),虽不是现炸的,好在出锅不久,聊胜于无罢。
来到新加坡后,我惊喜地发现油条被发扬光大了,被赋予了更光荣的使命,而不单是早餐食品了。当地著名美食肉骨茶,经典吃法就是油条泡肉骨茶,所以小贩中心里,油条摊总和肉骨茶摊放在一起,共存共荣。肉骨茶辛辣的胡椒味中和了油条的油腻感,浸饱汤汁的油条在舌尖起舞,油香中带着微辣,比起传统的油条泡豆浆那种温柔,是更豪爽的吃法。除了作为“肉骨茶伴侣”,本地小吃罗惹(rojak)的一味主料也是油条。罗惹有分印度版和华人版,华人版是用豆芽蔬菜、豆卜、油条、菠萝、黄瓜、花生与虾酱混合而成,淋上又咸又甜的酱汁,撒上芝麻和花生碎。但是罗惹是本地风味的沙拉,里面的油条是另一版本:切成小块,干硬冰凉,完全不是本身的蓬松酥脆。我也就浅尝辄止,不过油条能被用在沙拉里,也算别具匠心。如果想吃新鲜出锅的,我楼下小贩中心里的油条摊档就有,一口油锅烟雾弥漫,一人揉面一人炸,令我恍然回到北京的街边小店。0.7新币一根(合人民币3.5元),非常便宜,早上不少人排队打包。新加坡政府对摊档的管理很严格,油条的制作和用料比起国内街边那种吃灰的小店还是可靠多了。但有一点,新加坡油条是用棕榈油(palm oil)炸的,虽然不是地沟油,但其中所含的饱和脂肪可能危害人体健康,所以只能偶尔一尝。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只能空回想。以前是没有条件尽情吃油条,后来是没有地方吃,再后来是不敢吃。其实,油条无非是碳水化合物再油炸,是雪上加霜型的垃圾食品。它在中国的近亲有油饼、炸糕、麻花,海外的近亲有Fried Dough和甜甜圈(donuts)。它永远那么平淡,没有花样翻新,也没有技术含量,它的高潮就是在油锅中膨胀浮起,慢慢变成金黄的那一刻。但是,人都有一种味觉固执,童年喜欢上的味道或者没吃够的东西,就很容易成为你一生都很难再改变的渴望。在海外久了,油条在我的记忆里愈加鲜明,代表了故乡早晨的开始,开启了游子心底的乡愁。每次回国,我都会固执的去寻觅油条当早餐,家人对此惊讶不已:你们还敢在国内吃油条呀?店家那锅油很可能是地沟油加千年油,还添加了洗衣粉尿素做蓬松剂,谁敢吃它?再说人到中年,减肥关键,油炸食品应该避免。道理是对的,可我的油条情结还在,只能尽量选择质量有保证的店,还自我安慰说反正就回国吃这么几回,不用太惜命。饮食店里,看不到炸油条的过程,只见成品被放在洁白的盘子里端上来,似乎总少了点过去的好味道。不知那些街边的炸油条是谁在吃?我们曾作为早晨快乐源泉的那口大油锅,翻滚着金黄的油条,会不会随着社会的改变,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里,汤唯的一句“他也许不会带我去坐游艇吃法餐,但是他可以每天早晨都为我跑几条街去买我最爱吃的豆浆油条”,打动了多少女人的心。豆浆油条在这里,已然升华成朴素但有爱的生活象征。的确,油条代表了美好祥和的早晨,安静满足的心境,都源于身边那个知你冷暖的人,生活中简单的懂得胜过一切浮华。而且,如果你和爱人渴望油条时,能吃得到而且敢去吃,分享时还能满足地相视一笑,不就是快乐生活的最高境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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