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先生一生中“第三件最高兴的事”竟与我有关
范学德
导读:5月23日是张岱年先生(1909—2004)的诞辰,今年是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作为先生最疼爱的私淑弟子,他的“知音”(张岱年先生语),我非常想念先生。
古语说:人生得一知己难矣。而得一先生且先生视你为知音,这就是难上加难了。 记得去年10月6日,我再次见到了张先生的儿子(尊超)。聊天中我说:“1989年5月下旬,大概是20号到23号,我曾经在你们家住了几个晚上。就是你们在家里时住的那个房间。” 尊超听后大吃一惊,说:“你是唯一的一个在我们家住过的外人。就连我们家的亲戚都从来没在我家住过。” 我听了也大吃一惊,说:“这是我莫大的荣幸。”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先生对我的厚爱。那几天他怕我出事,就把我留在了自己的家中。我至今还记得师母每日做饭,我们三人一同吃。 我们忧心忡忡。
1986年4月28日,我第一次见到张先生,当时我在中央党校理论部读研究生。我的导师刘宏章邀请他的老师张岱年先生来讲课。课后,刘老师让我和同学范鹏一起,整理张先生的讲课录音。在整理的过程中,我觉得张先生个别地方讲的还不够充分,就根据他早年写的《中国哲学大纲》一书,在他的讲稿上补充了几句。 稿子整理好后,我和范鹏骑自行车去了张先生的家——北京大学中关园48楼103室,是二楼的左手边。我特意把我擅自修改的地方告诉了张先生,张先生不但没有责备我狂妄,反而连说了两句话:“加的好。加的好。谢谢。谢谢。" 这篇文章不久发表了在中央党校校刊《理论月刊》1986年第7期上,题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分析》,文中表达了张先生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看法,很显然,对于来到中央党校这么一个地方讲学,他作了准备得很充分,文章后来收入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张岱年全集》第6卷中。文章最后特别注明,“由范学德、范鹏整理。”在他的长篇回忆录——“八十自述”中,他特别提到了这篇文章。(见《张岱年全集》第八卷第622页,河北人民出版社) 从此,我就成了张岱年先生的私淑弟子,时常骑车到北京大学中关园48楼103室聆听先生的教诲。 几个月后,暑假到了,我去了山西太原一趟,看望大姐一家,又去看望了老同学任成,他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工作。他的同事出版了一套学者小传,其中一篇是张岱年的小传,我立即翻看小传中说的一句话,说:张先生在清华园解放前曾写下了若干哲学手稿。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回到北京后立即见张先生,问他手稿的事。一开始张先生说:“只是一些过去的思想。”后来,在我再三恳求下,张先生拿出了他四十年前写下的哲学论稿的手抄本,让我读了。那些手抄本都是仔细装钉好的,黄色封面,文章是当年先生求人一字一字抄的,字很漂亮。 把这些手抄本捧在怀里,我高兴坏了,天哪,我找到了珍宝。 这些论稿写于四十年代,还没有完成。1948年清华大学被接收后,渐渐地,讲了多年哲学概论的张先生明白了,自己的思想在官方哲学的眼睛中属于异端,于是,1953年秋,他请人把它们誊清后,就锁到了箱子里。这一锁,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年来,我是它们的第二个读者。后来张先生几次告诉我,他没想到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哲学论稿问世。我对先生说,在那个时代,除了一个人的思想外,其他人有自己的思想,那是罪过。
早在1936年,孙道声就著文将张岱年的哲学思想概括为"解析法的新唯物论。"当时,张岱年才27岁,转过年来,张先生就完成了50多万字的巨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但这部书几经周折,直到1958年才正式出版,但由于此时张先生已经被打成右派,所以,作者的名字不能用“张岱年”3个字,只能署上笔名:宇同。 自从1986年秋拿到了张岱年先生的哲学手稿后,我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藏身于图书馆中,查阅了先生从三十年代起发表的绝大多数哲学论文、著作,还有其他手稿,写出了《综合与创造——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一书。当我最初的几篇论文写出后,我曾请张先生过目,先生总是说:"很好。很好。"除了个别的错字外,他从不改动我的文稿,特别是我对他学术成就和哲学思想的评价。他只是反复叮嘱我:“不要评价那么高,高了就名不符实了。” 他坚持的唯一的修改意见就是:书的付标题不能叫论张岱年的哲学,要叫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 1988年下旬,我的书稿即将完成了,我写信告诉了先生。不久后,我收到了先生的回信,全文如下: 学德同志: 来信收到,十分欣慰! 年来你努力撰写评述我的思想的文章,我非常高兴。看来全部书稿即将写成了。这是我最感喜慰的大事。我平生最高兴的事情有二:一为45年8月15日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二为76年10月听到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你的书写成,应是第三件最高兴的事了。 鄂培同志编我的文集也很勤奋,你的书稿写成,当请他阅读一遍。 专此即祝 近好。 岱年 88.1.30 看到了张先生的回信,我非常震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这个粗浅的研究竟然会成为张先生一生中“第三件最高兴的事”。大喜之后大悲,我多多少少能体会到张先生作为一个思想者的孤独和悲哀。 不,是一个个人的悲哀。
《综合与创造——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一书出版后,我送了一些给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专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杂志工作的著名学者庞朴来信说:"季同先生闻道(辩证唯物)最早,治学最勤,坎坷最大,生计最苦,在同辈人中,也最少为人知。今得足下悉心阐扬,非唯先生之福,亦读者之喜,学界之盛举也。" 后来,张岱年先生在总结他一生的经历和思想的《八十自述》这本小书中写到:"近几年来,有几位及门学友对于我的哲学思想颇感兴趣,写了一些评述的文章,可以说是我的知音。" 被先生视为知音首推他最得意的入门弟子程宜山,紧接着张先生写到:"1986年我应刘宏章同志之邀,到中央党校为研究班讲课,听课的有范学德同志,对于我的议论很感兴趣,他借去我的全部存稿,写了许多篇论述我的见解的文章,进行深入的分析评述,1988年集为一书,题目是《综合与创造——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是关于我的思想的专著,由刘鄂培同志写了序文。" 张先生视我为“知音”,这令我十分感动,而我读到《八十自述》这个回忆录时,人已经去美国多年了。 最后补充一句,《综合与创造——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一书的责任编辑是杨典求先生,他为此书的出版,花了很多气力。这本书的封面,是由张岱年先生的弟子欧阳中石题字的。 当年我曾带着张先生预备的纸张去见欧阳中石时,他不仅题写书名,还为我写了“直道而行”一个横幅,这是张岱年先生一生立言、立德、立人的根基。可惜,这么多年来多次搬家,我竟然不知道这横幅到哪里去了。 初稿作于2018.5.22美国凌晨,中国5月23日
2019.5.18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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