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中国我必须悄悄见的一群人 范学德
1. 爱我最深的学生们 小何早就跟我打招呼,范老师你要是回来了,一定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把咱班同学召集一下,大家都想看看你。 咱班即1975年丹东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政治系一班,仅此一个班。我是他们的老师,教政治课。班上有三十多个学生,最大的老胡太太五十多岁。最小的与我同岁,二十。 八月底我才告诉了小何,估计9号前后回凤城。9月6日确定,8日晚可以见面了。是日下午我见过沈阳的朋友后,到了沈阳南站,从那里乘高铁回故乡凤城。 真快,从沈阳到凤城,原来三个多小时的快车,现在,只要一个多小时。四点半,侄女婿到车站接我。时间紧,我就途经家门而不入,侄女婿开车,将我直接送到凤城县东汤镇,一个著名的温泉小镇,据说乾隆还为一个温泉题字——“圣泉第一”,当地百姓因此修了一个庙——“圣泉寺”。文革中肯定被扒了。 不到三十公里。 路况不错。 到了,“小文温泉酒店”,学生们已经在餐厅等候我,于深海、何振荣夫妇到街里的桥头接我,错过了,多年来,他们是同学聚会的召集人。吴淑华、王进鸿、尤德彪、尤连春、鄂力、程淑芬、于景兰都站了起来。我们很激动,非常亲切。进鸿正发高烧,他说,要不是范老师,我就不来了。他是我当年最好的朋友之一。于景兰和程淑芬,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再见到面,再相聚,过了46年。小程入学时是班内最小的,二十岁,与我同龄。 他们还接通了一些同学的电话,杨永利、王淑凤、王艳清都因为远在外地,接到消息的时间太晚了,来不了。好在,我们可以视频。 有的病了,有的联系不上,还有些已经离开人间。我们细数这些同学的名字:胡大娘(秀云)、李贵华、郑庆珍、于洪胜、王书库、王兴臣、孙成海、谭福仁、刘玉仁、…… 小李子(贵华)六年前我到中国探亲还约定再聚首,没想到,他比我还想几个月,竟早早走了。 还有的同学失联了。 举杯,庆祝我们四十多年的师生情,朋友的友谊。 四十年来,我在不同的高等院校教过书,但毕业后交往最多感情最深的,就是丹东共大这些学生。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大都比我年长,但最尊重师长。而我,一直把他们视为朋友,兄弟姐妹。 饭后,我们聚到一起继续聊天,说着我们的青春岁月,虽然恰逢文革那个特殊时期,但乱世中,我们拥有了一个世外桃源,那里,开放着我们的青春花朵,五颜六色,灿烂辉煌,到永远。 我们甚至交流如何拍照。 夜里,与王进鸿同住一个房间。朋友提前为我放满了一池子的温泉水,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温泉中没有的温情。
2. 于深海 第二天一大早,和同学们一同散步,没想到,小小的镇子里,竟有这么多泡温泉的游客,有的竟然从内蒙古、黑龙江、吉林而来。小街上人熙熙攘攘,菜市场内,人头攒动。头低下,头抬起,看货,买货。我霎时间欢喜起来,线子菜、蚂蚱菜,我少儿时吃过的野菜,一堆堆,在眼前闪光。还有蚕,茧蛹,妈呀,那是当年的珍馐。 看不够的乡村景色,我和于深海又上了旅馆后面的小山,石阶路变成土路上,乡村味浓了,山间的清晨,朦胧的气息灰白,依依不舍的,是我们,也是它们。柴门,就在路边,木杖子内,白菜、山药、芋头、玉米,绿配黄。沿着木杖,牵牛花蜿蜒,红花、紫花和白花,交错开放。 青草香与远山的一条长长的雾气一样,淡淡,微微,薄薄。青青山色,在灰白色的浓云下,萧逸了两三分。不远处,几片云露出桔黄,似乎安慰大地,天要亮了。 深海讲起他的故事。在共大读了两年后,又回到了蓝家大队,担任公社团委书记,后来,随着政策急剧变化,从77年起不断变化工作岗位,变化之多,令我惊讶。而他当时心中的战栗、痛苦和希望,是我怎么也无法体会到的。变来变去,始终不变的是农民户口。一直到他与何振荣结婚,因着小何,到了丹东农科所,后来变成院,他也一步步地,从科员变为党委书记。 太难了。 我说,多亏了小何,你终于走出了大山,她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贵人。并且有一点特别好,你当官这么多年,她不贪。 深海说,是啊,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76年春节期间我到你们家探访,你靠着自行车在公路口接我,我坐在车后座上,你说:“范老师,扶好,走啦!” 大山巍巍,山路长长,荒凉漫漫。十来分钟后,遇到了大队的一辆拖拉机车。车停下,我上了车。车奔驰,深海跟着车后,飞奔。偶尔,撒把,张开双臂。大山和我,都屏住了呼吸。 眼下又是山路,上坡,下坡,我们慢慢走,深海慢慢说着自己的故事。树林突然挡住了视线,不久后,又见一个新天地。和深海相识近五十年,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当年的艰辛事。 记得78年初我复习准备考大学,曾邀请他到凤城来复习,凤城一中文革前就是辽宁省的重点高中。他很聪明,肯定能考上的。但再三思考,他谢绝了。 这次我又跟他说,我知道你是因为家里实在离不开你。 他说,是啊,太穷了。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 我说,你救了你一家子。连小弟弟深荣也效法你的榜样,后来读了大专。又说,你遇到了一个好太太。
3. 叆河 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几位女生已经盛好了我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饭后,吕子龙、吴淑华夫妇带我们去了东汤附近的一条大河边上,子龙当年是蚕学系学生,后来当了领导。这一次,开车,带路。 那是叆河吧。流水不息,宛如白练,宽大,轻柔,文静。岸这边,几人钓鱼。对岸,青山绵延,高低起伏,高也厚重,低也厚重,河岸边,有人洗衣服。画面一下子活了,我回到了少年,也是夏日季节,和姐姐一起到河边洗衣服,那时,河水清清,背后的青山一如今日,青色浑厚。 几座岩石陡立河边,几十米高。岸边的界石上刻着三个字,鲜红:“珍宝岛”。岩石顶,插着一面五星红旗。哇,苏联侵占中国领土珍宝岛的记忆立即浮现,那是1969年吧。我们极其愤怒,还上大街游行,高呼:“打倒苏联帝国主义!” 怎么也得保卫珍宝岛。于深海先我一步,攀岩,下,上,跨过岩石缝,爬,用双手,抓住小树,抓住岩石。一步,又一步,终于登顶,站在红旗下。他兴奋地伸开双臂,欢呼,庆祝,我们胜利了。从来没见到他这样子发飙。 我也跟着上去了。兴奋不已。 女生也跟着兴奋,兴起,鲜花也为之起舞,助兴。我乘机为吴淑华、何振荣、鄂力拍照。她们爱花,回到少女花季,与花共舞。三女神自有风姿,丰韵,夏日的风,拂过水面,花面,拂过美人面。 午饭丰盛。饭菜皆佳,价格公道。 饭后,他们又开车二三十公里,带我去游叆河。从小就生活在凤城,早就听说过叆河,哥哥还去过那里抓鱼,但我从没去过。这一次开眼界了,成为“叆河风景区”,私人经营。景区内,驼羊漫步绿树间,青草地上,高大的银杏树,叶子丰润,正等待着秋风吹成金黄。游船,停泊水边,淡季,无游客,亦无驾驶员。 终于来了,救生衣,权当披红,挂绿,就在脚下,绿水悠悠。好美的水,美的我们一时都忘记了年龄,成少女,成少男,欢心、欢欣、欢语。游船调头前,前方一个大水电站,也是私人建的,风景区的老板。 岸那边,有人钓鱼,身后杨柳青青;这一边,山坳间,牛儿吃草,玉米秸黄了。朋友说,今年发大水,庄稼都淹没了,收成不会好。 上岸了。开车走了。在草河大桥旁离别。与尤德彪拥抱再见时,他眼眶红了,流泪。我心里一酸,强忍住泪水说,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他们几位说,早点告诉我们。 2024.9.8/9记事 完成于11.12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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