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年前,被誉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作家之一的卡夫卡,为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K的人,他是银行里的一个小职员,属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原本可以过着一种很安分的生活,他与周围的邻居关系良好,不时地还表现出对他人的关心和照顾。但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却突然间不明不白的被告知有罪,并接受了莫名的审判,最终竟被剥夺了生命。 具体说,K是在30岁生日那天突然莫名其妙的被捕,尽管他自知无罪,但仍摆脱不了被捕的下场。怪异的是,被捕以后他仍然可以自由的工作、生活,但需要定期接受审判。这期间,K通过多方途径试图证明自己无罪,他找律师和法官,还有所谓的证人,然而最终一切徒劳。没有人能证明他无罪,整个社会如同一张无形的法网笼罩着他,他不断地挣扎,但却无法摆脱对自己的有罪指控,直到最后“像一条狗一样”被杀死在采石场,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 《法的门前》,源自K在一个教堂里与一名教士的一场邂逅。在空荡幽暗、寂静无声的殿堂里,那仅有的两人遥遥相对,教士一眼便认出了正陷入官司之中难以自拔的K,两人开始攀谈起来,当论到“欺骗”时,教士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法律面前坐着一位守门人。一位乡下人来到守门人面前,请求进入法律的殿堂。但守门人说,现在不能让他进。乡下人想了想,然后询问稍后可否允许他进去?守门人说:“可以,但现在不行。” 法律之门始终大开,守门人也让到一旁,乡下人弯下腰透过大门向里面张望。守门人发现后笑着说: “如果你很想进去,那么尽管我禁止你这么做,你还是可以尝试一下。但请记住:我很强大。而且我只是最卑微的守门人。可每个大厅都有守门人,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强大。甚至那第三个守门人,我都不敢正视他一眼!” 乡下人没想到会这么难,他想:法律难道不应该随时为所有人所用吗。可当他仔细观察那位身穿皮大衣的守门人、他那大而尖的鼻子、又长又细的鞑靼黑色胡子时,他决定最好等到获准后再进去。守门人递给他一张凳子,让他坐在大门前的一侧。 他坐在那儿等啊等,等了好多天、好多年。他多次尝试着要求进门,守门人被他弄得不胜其烦。守门人经常询问他,问他关于他的祖国以及其它许多事情,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像伟人问的问题一样。最后守门人总是告诉他,暂时还不能放他进去。 乡下人为这次旅行准备了许多东西,他花光了所有,想要贿赂守门人。守门人拿走了所有钱之后对他说:“我拿走这些钱只是为了让你觉得你没有留下遗憾。” 年复一年,这位乡下人几乎一直都在观察守门人,他已经忘掉了其他的守门人。在他看来,这第一个守门人便是进入法律大门的唯一障碍。 在最初的几年里,他无情地大声诅咒这不幸的遭遇,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只是在心里抱怨,他越来越孩子气。由于他长期观察守门人,他连守门人毛领子里的跳蚤都认识了,他甚至请求跳蚤帮助他说服守门人! 最后,他的视力变得越来越弱,他不知道周围是真的变暗了?还是他的眼睛在欺骗他?但现在,他在黑暗中感受到一道不可熄灭的光芒从法律之门中迸发出来。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去世前,他将这一生所有的经历都汇聚在脑海中,汇成了一个他一直没有向守门人提出的问题。他向守门人招手,因为他再也无法挺直冻僵的躯体。守门人不得不弯下腰去,因为两人之间巨大的形体差异,让情形愈发地对乡下人不利。 守门人说:“你真是不知足,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乡下人问:“人人都追求法律,可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除我之外,为什么没有人要求进去呢?” 守门人意识到这人已是奄奄一息,为了唤起他渐渐消失的听力,他大声对他喊道: “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专为你而开!我现在就要去关上它。” 故事至此结束,但留给人们的思考至今不绝。 人们不禁要问:究竟是谁欺骗了谁?表面看,似乎是守门人欺骗了乡下人。但细究起来并非如此。 首先,作为一个守门人,他只是负责守门而已,对此他做到了完全的尽职尽责。尽管守门人是在真相已经对乡下人毫无意义时才告诉他,凸显他对真相的隐瞒。但另一方面,乡下人之前也从未向守门人提出过这类问题,所以责任不全在守门人,乡下人也难辞其咎。 有人会立即对此异议,因为他并没有尽到责任。他的责任本该是把其他外人都轰走,仅放乡下人进去,因为那扇门正是为乡下人所设。 然而这样的意见并非中肯。别忘了,守门人一开始就讲过:他现在不能放乡下人进去。这或许来自上司的指令,他只能照此执行。至于守门人直到最后的那句话“门是专门为乡下人而开的”,细思起来却大有深意。 说守门人忽悠了乡下人,可“现在不能放乡下人进去”不正隐含着“将来”乡下人可以进去吗?这分明是乡下人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因为对同一件事情的正确理解和错误理解并不是完全互斥的。由此说来,这与其说是忽悠,不如说是给了乡下人以希望。只不过这渺茫的希望最终竟误了乡下人的一生!所以,始作俑者不是守门人,而是他背后比他强大得多的权势,他们打着“法”为所有人服务的幌子,欺骗了所有人。 那么,如何看待守门人? 看上去,守门人是位和蔼可亲的人,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官架子。他忠于职守、一丝不苟,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擅离过岗位,直到最后一分钟才把门关上。他尊敬上级,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他从不越雷池一步,而且服务态度超好,涉及到原则问题,苦苦哀求也好,暴跳如雷也好,他都无动于衷。即使是面对贿赂,他也能冠冕堂皇地纳入,而且还振振有词。 至于受骗,有人认为真正受骗的其实是守门人!因为他头脑简单,对法的内部充满恐惧,而且还将这种恐惧传递给了法的外部的乡下人。他害怕其他的守门人,甚至比乡下人更怕他们!他不断告诫乡下人: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守门人的悲剧还在于,他其实对“法的内部”的重要性和人的勾当一无所知,他一直处于一种受骗的状态。他看似比乡下人高人一等,可实际上他还不如乡下人,他的饭碗正依赖于乡下人!试想,如果没有乡下人,他只能失业。况且,他比乡下人更不自由。乡下人可以愿去哪儿就去哪儿,看起来好像只有法的大门对他关着,即便是那一直到死的无尽头的等待,也完全是乡下人自愿的选择。但守门人就不同了,他就像一颗螺丝钉一样被强制性地“铆”在岗位上,他无法自由地到乡下去,甚至也不能走进法的门里更多…… 一句话,守门人职责的期限,正取决于乡下人的寿命。正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乡下人,才是法的门内那些人的衣食父母。事实上,守门人也没有能力去关那扇门,他在智力上还比不上乡下人,同时还有位置上的局限性。比如,乡下人所感受到的、从法的大门里射出的那束光,对守门人来说根本无法看见,因为他的岗位要求他必须背对着门。 无论如何,守门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阿伦特的“平庸之恶”。 艾希曼,前纳粹“犹太事务大臣”,在德国垮台后逃到了阿根廷,从此隐姓埋名过着逍遥自在但并不低调的务农生活,结果被以色列的“摩萨德”千里迢迢带回耶路撒冷,推上了被告席,最终被处决。阿伦特当时前往耶路撒冷目睹了那场审判。在艾希曼执行死刑的9个月后(1963年冬),阿伦特陆续在《纽约客》上发表了五篇报道,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审判吸引到她所关切的问题上:艾希曼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从此,“平庸之恶”就成为政治哲学中绕不过去的概念。 什么是“平庸之恶”? 所谓平庸,就像是那个守门人,他在体制内既普通又平庸,虽然权力有限,但却死心塌地地为之服务,这是一群不辨是非的人。而“平庸之恶”在阿伦特看来,算不得恶,因为不知者不为怪嘛。按照阿伦特的说法:法官不相信艾希曼,不认同他是一个平常的、普通的、既不低能也不死板、既不愤世嫉俗却又完全不能够分辨是非的人。他们宁可从偶尔的不实中推断出他是个骗子…… 所以,阿伦特认定艾希曼是一个“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普通人,进而指责法官本着“有罪推定”的成见粗疏地断言艾希曼是在撒谎。她甚至暗示说,艾希曼只是个“案头杀人犯”,其任务就是签署一份份上级下达的命令,故而不是刽子手。他并非是罪恶的化身,他只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机会主义者。阿伦特因此对法庭的合法性问题提出了犀利的质疑。 阿伦特还有另一个用意,就是想借助解剖艾希曼的机会来解剖犹太人。她强调受害的犹太人并非无辜,当时犹太内奸就曾与艾希曼相勾结,云云。当然,阿伦特的这些说法彻底激怒了以色列,她也被打上了“自我憎恨的犹太人”的标记。 只是,近些年来针对艾希曼的研究愈发让阿伦特的立场陷于绝境。因为种种事实表明,艾希曼并非无辜,他不能以“我平庸,故我恶”来为自己开脱。 柏拉图曾说过:暴君能从哲学家的话语机锋下一闪而过,不是因为他们不懂苏格拉底在说什么,而恰恰是因为他们懂。“装睡的人”是可怕的,他们善于做出无辜和无知的样子;而反思的知识分子对此却常常缺乏洞察。 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无论艾希曼个人平庸与否,无论犹太人是否有做错之处,无论你对纳粹军人的军纪仪表有着何等深刻的印象,也无论你怎样强调日军宁死不屈、可杀不可辱的顽强性格,恶,就是恶!没有任何借口。 有人形容二战后欧洲知识界的氛围:不知何时起,一代中欧知识分子形成了这样一种情结:他们对集体性的悲剧命运有着浓烈的审美迷恋,他们有时会一边通过躲避而沉浸在自己持续的虚幻之中,一边又注视着现实政治不可遏止地下滑、堕落。 今日之欧洲北美,依旧如此,或者更甚。 如果说,所有的罪恶都是由具体的个人所实施,那么其责任该由谁来负?是个人?还是体制? 耶稣说: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如此,无论是体制还是个人,没有人能逃脱罪责。尽管“平庸”有时让人觉得可悲,但是,“平庸之恶”也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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