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布耶茶卡 “洛旦走了!这位刚刚踏入知天命之年的‘阿里王’,旋风般地离开了熟悉他的朋友和他所熟悉的阿里,在大昭寺喇嘛的超度下,去天国了。 洛旦是清明的前一天去世的。几天后我才得知到这一消息,我惊呆了!这是真的吗?我立刻拨通了洛旦拉萨家中的电话。电话中,他妻子格桑梅朵强忍悲伤的平静回答,证实了洛旦的离世。美丽整洁的格桑梅朵,突然间就失去了她充满生气和活力的丈夫,全国各地无数去过阿里并怀念阿里的朋友,也永远失去了这位聪明、勇敢、真诚、幽默的‘阿里王’。” 这是2012年,我为悼念“阿里王”离世写下的一段文字。
2010年,在文部藏民家中的洛旦 屈指算来,洛旦已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了! 近日整理老照片,忽然就看到了洛旦,那是我们一起在西藏驰骋、越野的一路: 我们经历了数不清的如宝石般的高原湖泊:仁青休布措、扎布耶茶卡、扎日南木错、色林错、班戈错……一路上听洛旦绘声绘色地讲述西藏古老的故事; 我们在草原上远远地追逐藏羚羊群,为的只是近些、再近些,以便能够拍下更清晰的照片。奔跑中的藏野驴赶上了我们,与我们的车并肩而行; 我们冬日在海拔5000多米的大江山口遭遇陷车。面对我们孤车陷入冰河的困境,以及对高海拔与低温的恐惧,洛旦微笑着只鼓捣了一会儿,汽车便在轰鸣声中冲出了冰河; 在玛旁雍错,一大群斑头雁汇聚在湖面上,背景便是“世界的中心”冈仁波齐。我们欣喜若狂,端着“长枪短炮”、屏住呼吸慢慢地接近湖边,如同鬼子进村一般。洛旦待我们到达最佳拍摄点时,不失时机地一声高喊,无数斑头雁刹那间便贴着湖面腾空而起,伴随着这个难得瞬间,是一阵如机关枪似的快门声; 我们前往珠峰大本营时路过扎西宗,那里的孩子们都认得洛旦,见到他的车,孩子们聚拢过来,说这说那;在世界海拔最高的乡——仁多乡,那里的孩子们远离现代,极少见过汽车,他们无惧尘土飞扬跟在车后奔跑,一路兴高采烈,直到洛旦把车停下。仁多乡有数名由洛旦资助的孩子,这些孩子个个视洛旦如父,他们叽叽喳喳,高兴地围在汽车两旁,看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随行的朋友取出我们预先准备好的礼物:作业本、铅笔、橡皮、糖果等等,准备发放给他们。他们起初还有些扭捏,待得到洛旦的许可后,便恢复了孩子的天性,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拿到我们的礼物,然后高高举过头顶,那欣喜之情如同过年。我拿着相机抓拍,拍着拍着,不觉间竟热泪盈眶,上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恐怕还是在儿时,试想那些内地条件优越的同龄孩子们,即使是面对一部iPhone手机,恐怕也不会表现出如此这般欢呼雀跃的狂喜。 在藏文化发祥地之一的文部,洛旦带着我们走进村长家中,品尝主人为我们准备的酥油茶。为了满足我们拍照的愿望,当地的女孩子换上民族盛装,走在当惹雍错湖边,还跳起了锅庄; 在当惹雍错湖畔,我生平第一次在羊圈里“下榻”,一夜间那股特殊的味道让人难以入睡。到了早上,洛旦一脸坏笑地问:“昨晚睡得香吧!” 我至今无法忘记,在湖边一户藏民家作短暂休息,一群孩子好奇地盯着我们的那一双双眼睛,明亮晶莹得像湖水…… 所有这一切,总有洛旦伴随在我们左右。 初识洛旦是在2007年,当时准备从拉萨前往阿里,再从新藏线入疆。一到拉萨,我便按照朋友提供的电话拨通了洛旦。话筒里传来亲切的普通话,那是洛旦,他能够讲一口标准的汉话。当他得知我们还没有住下时,便热情地邀请我们:“就住在我家吧,我家在大昭寺边上,很方便,而且格桑梅朵(他妻子)现在就在家中……” 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于是,我们就住到了洛旦家。 后来渐渐熟了,一路上与洛旦唠起了家常。洛旦坦诚地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坏孩子,什么坏事都干过。后来认识了佛祖,我才如梦初醒,从此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打定主意为自己的过往赎罪……” 洛旦看起来和蔼亲切,脸上总是带着微笑,那是阿里王独具魅力的微笑。他聪颖过人,十分善解人意,同时又有着超出常人的胆识与魄力,偶尔还会显露出一点藏族男青年特有的狡黠。 当不少前往西藏深度游的朋友仍沉浸在经典线路的时候,他单人单车一头扎进了藏北无人区和偏远的阿里。别人没去过的地方他去,别人不敢走的地方他走,凭借着他的胆大心细和丰富的四季天候与道路经验,他硬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了一条路,他的车辙经过之处,就是独具洛旦特色的新的越野线:景色美得让人无法呼吸,所到之处罕有人至,完全是独行天下的空灵。 渐渐地,人们发现了洛旦和他的阿里,更多的人跟着他同行。又渐渐地,洛旦组建了自己的车队,专门接待小众的资深旅游者,也因此,洛旦“阿里王”的名头不胫而走,在西藏纯野外“探险”中,纵横“武林”! 我与几位朋友先后迷上了西藏,一部分是因为父辈的缘故,另外就是对西藏的自然人文景观着迷。西藏真的让人欲罢不能,而每次,洛旦都能够根据天气和光线,为我们适时推荐出最佳的拍摄地点。阿里、乃至西藏的一切细节都牢牢地印在他的头脑中,摄影所需的最佳光影他也烂熟于胸。我们向他调侃,你应该置办一套摄影器材,这样你就能记录下你所见过的所有奇异风光。 当时是调侃,可洛旦真的听进去了。一次计划进藏,与洛旦在电话中讨论具体行程,洛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问:“什么忙?”洛旦答:“帮我买一套摄影器材吧。”接着他报出了有关器材的详细需求:从机身到若干支镜头,还有三脚架、摄影包等等一应俱全,清晰明了。看来他早已做足了功课。 结果我委托香港的朋友为他置办齐全,还捎带着为他省了一些钱。在拉萨汇合时,我将东西交给了他,他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而那一路阿里之行,事实上是我在享用那套新器材,洛旦一路跟着我学习使用。 再后来,洛旦常常发给我一些他拍的照片,许多是罕见的野生动物,而且摄影水平已然提高了不少……
2010年,仁多
虽然洛旦在西藏旅游圈名气很大,但他却时时处处表现得十分低调。记得有一次我问他,以你的独特和经验,再加上名头,可以把你的车队生意做得很大。 洛旦听罢低下头去,说:我不行,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有“污点”的人。 我一时听不明白,就继续追问。 洛旦这才告诉我,他年轻的时候不谙世事,一时冲动之下随着一帮人越过国境去了印度的达兰萨拉,因为那里有他至高无上的活佛。可谁知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好像一切与他最初想象的不一样,感觉也越来越不安,结果他最后选择了离开,又回到了拉萨。 我无法得知他当时的确切感受,以及他选择回归的动机,但回到拉萨后的洛旦,从此便被打入另册。他不能办护照,不能出国。在国内旅行也必须提前报备,说明理由,征得同意才能成行。这恐怕也是他为人低调而且常常会陷入沉思的原因之一吧。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的洛旦,像是个哲人。 为了替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孽赎罪,洛旦将车队每年挣得的钱几乎全都用在了他人身上。他以一人之力捐过几座寺庙,年年奉献,直到他去世。他用自己的钱还同时资助了20多名贫困儿童,供他们读书、生活。他常常提起他的某个儿子如何能干,某个女儿如何有出息,那都是他资助过的孩子,这些孩子也真的把他当成了父亲。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洛旦,他看似不经意地告诉我:“有位高僧见到我后,给了我一句忠告:‘你到了45岁就要放弃你的事业去寺庙修行,否则你将会有大难!’可我现在已经过了45岁了,我一旦停下来,我的那些孩子怎么办?那几座寺庙怎么办?” 我知道,他始终都在纠结中。 更没有想到的是,那高僧对洛旦的预言竟一语成谶! 在我看来,洛旦的身体在不显山不露水中透着强壮。他身量并不太高,身材匀称,充满活力。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黄昏时分赶到了纳木错湖畔,为了拍摄念青唐古拉山壮丽的日落,洛旦指着一座小山说:“我们爬上去吧,上面更好!”我抬眼望去,困惑地问:“时间恐怕来不及吧,马上就要日落了。”洛旦答:“来得及,用不了20分钟。”说着抢过了我的摄影包走在前面,我拿着三脚架紧跟其后。爬了没有5分钟,我就再也跟不上他。他见我气喘吁吁,便在前面停下来等我。看我快要接近他时,便又疾步上行。我心说,拼了!遂咬牙远远地跟在后面,就这样走走停停,足足爬了30分钟才到达山顶。此时的我早已喘作一团,我甚至能闻到从喉咙里涌起的一股血腥味,真是领教了累得吐血的滋味!再看洛旦,笑嘻嘻地看着我,接过我的三脚架帮我打开,调好,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夸我:“哈,你已经很不错了!” 那可是“阿里王”眼中的20分钟呀,根本不适合我! 我被他彻底忽悠了,那是一次真正的冒险! 我曾经问过他:“你到达过的最高海拔是多少米?”洛旦回答:“7000米以上吧。”接着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有一年,好像是英国,还是欧洲某国的一位王室成员去世,临终前给他的太太留下遗嘱:“请将一颗镶着硕大宝石的纪念物放到海拔7000米以上的冰川中,以了却一个心愿。”于是,这位太太慕名来到西藏,开出价码,悬赏有人能够帮助她完成丈夫的遗愿。 也许是价码开得过低,也许是时机不对,总之一段时间过去,竟无一人应标。老太太有些着急。洛旦得知后,仗着自己年轻,也因为他不是十分看重悬赏金额,所以一口应承下来。据他讲,那是他第一次爬到7000米以上的高度,而且是在不借助氧气瓶的条件下!终于帮助那位逝者完成了他的愿望…… 我常想,藏人的体质真的是与汉人不同,他们在低温、高海拔下如鱼得水,绝非我们可比。记得有一次在加乌拉山口等待日出,当时已是深秋,早上天气寒冷,气温很低,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靴子都不觉得暖和。对面车上下来一位司机,个子不高,很瘦,过来与我们攀谈。聊了一会儿我就冻得发抖,却发现他竟穿着一件薄西装,敞着怀,里面只有一件白色T恤,在极低的温度下谈笑风生。我惊讶地问:“你不冷吗?快上车去吧。”他笑答“不冷”。大约是怕我不相信,还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手。天哪,那是一只充满温度的手,居然比我的还热!见到我的惊讶,他补充了一句:“我是仲巴人。” 仲巴在拉萨去阿里的路上,那里的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 2008年,拉萨“314事件”过后几个月的一天,忽然接到了洛旦的电话,电话中洛旦不好意思地再次求助。他一向是很少开口麻烦别人的,可这次他真的被逼到了绝路。 听了他的叙述我才知道,洛旦的侄女考上了天津的武警学院,即将面临报到,可女孩从未出过远门,于是洛旦决定送她去天津。可谁知,他刚刚费了不少劲终于走完了拉萨的审批程序来到北京后,却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待他。那些旅馆、酒店一听他说是西藏来的,就把他假想成了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怕给自己带来麻烦而不敢收留他。可怜“阿里王”走了一家又一家,一次次地碰壁,眼看只能流落街头,只好电话求助。 我面对这位藏族好朋友,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看着如同小孩子做错了事一般的洛旦,充满委屈地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无言以对,但从心里厌恶这荒谬的“严打”与“一刀切”政策。 当然,我与北京的朋友为他安排好了在北京的住宿。而且为了防止再生麻烦,第二天我开车将他们送到了天津,顺利完成了大学报到…… 洛旦离开北京前,留下了一再的感谢!
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的洛旦,距他去世仅不到两年
我与洛旦的最后一次阿里之行,结束于2010年深秋。我们分别时谁都没有当回事。原以为,以他的身体,我们日后一定还会有再见面叙旧的机会。 可谁承想,那竟是我们之间的永别! 有人这样描述告别: 后来才知道,人生中大多数的告别都是悄无声息的,甚至要很多年后自己才明白,原来那天的相见,竟然已成了最后一面。此后便是银汉迢迢、两界相隔了。 或许是因为父母曾经在西藏长期工作的缘故,在我的内心中有着一种深深的西藏情结。也许是因为与洛旦的相识与交往,让我得见西藏那独具魅力却又鲜为人知的一面。 归结起来,通过与洛旦的交流,让我知道了藏族同胞中,还有这样一位聪明、坦诚、淳朴、富有创造性的朋友。也因为这位朋友,让我接触到了许多之前并不十分了解的藏传佛教与藏文化知识。 洛旦,是我仅有不多的藏族好朋友,也是我中年短暂而又难忘的西藏玩伴。 现在回忆起来,洛旦走后我好像再也没有进过藏,这虽非刻意,却在冥冥之中似曾有约。 现在每每想起西藏,那莽莽雪域,那一座座极高山,那无数记不住名字的如蓝宝石般的高原湖泊,眼前便浮现起洛旦的音容笑貌…… 谨以此文纪念“阿里王”离开阿里、离开西藏十周年。
(文中图片均为作者所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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