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聽那白小青說妖洞所在的懸崖東邊有個山巔,上面還有個火山口,北雁竟像得到了一個暗示,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此時天近拂曉,匆忙回家睡了一會兒,即起身喚貼身女兵,命她備馬並準備好二人兩天的乾糧,即刻動身去那八大處群山中探看。 這貼身女兵名為小玫,平素大膽機警,善體人意,跟隨北雁已兩年有餘。等北雁先上馬後,卻見她無須先抬腳認鐙,只單手一扶馬背,便輕身跳入鞍中,此時馬已奔馳,這才舒雙腳入鐙。晨風吹開額頭的留海,見她雖素面無妝,卻雅甚娟好,想象不出她剛才上馬時的驍勇矯健。才發現竟也佩帶六隻火銃,都是雙發。腰間除了裝火藥的牛角外,卻不佩劍。二人因走得匆忙,竟忘了換成男裝,都穿着中分為二的專門騎馬的褲裙,腳下卻蹬着抓地虎的快靴。 八大處本去京城不遠,二人又是縱馬,才一個時辰,已入群山。按夜間白小青所述,北雁還是從昨日進軍時的東北山口進入,不沿北向西,反往東行,再往南,恰繞到妖洞東邊的山腳之下。 諸位看官若還記得第十八回,那曹雪葵讀完木簡後曾設想: “若明日我軍仍從東北生門而入,卻經東邊離位之傷門往西,或能曲徑通幽” 而北雁此番走的路線恰符這個設想。二人駐馬西望,從山腳往上幾百丈,確如白小青所言,上面是個亂石山巔。可那山坡陡峭,蜿蜒而上只有一條小路,隱約卻像羊徑,非常難攀。見她們先把馬藏於山腳林蔽之處,這才沿着羊徑仰頭攀登而上。 半晌才到山腰,有個平坡,坡上到處是碎石屑,像是從山巔往下灑落所積。二人疲倦,坐塊大石上歇息,小玫拿出個不鏽鋼的扁酒瓶,遞給北雁。北雁拔下塞子才喝了一口,卻見山上走下七八個人來,說話間已到坡上。見他們每人背上都有個橢圓形的鐵籠,與白小青那個一般無二。籠中都放着個黑色的鐵蛋,竟有小酒罈子大小。 那領頭人面甚兇惡,眉如掃帚,喘息間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突然注意到北雁她們二人的容貌,不由兩眼痴呆上來,聽他喊道: “夥計們!咱們今天走運了,先得了火鳳蛋,又遇到兩個美人!” 後面的人跟着鬨笑,慢慢地靠攏過來。北雁見這領頭之人左右大腿兩側各佩一個火銃,火銃皮套下端垂到膝窩上方幾寸處,卻用皮繩系在腿上,省得擺動。而火銃之柄,恰與他下垂的手腕相平,手往上一提,即可飛速拔銃出套。見他如此佩帶火銃,北雁已知此人必是慣用火銃的江湖殺手。 諸位若問:為何北雁能看出端倪?原來北雁和她的女兵隨身佩帶的六個火銃之中,最下面的兩柄恰也如此佩帶!然而兩殺手相對,出銃之快慢並非勝負的唯一分野。須再加上敢於直視死亡的定力和第一發必中的自信,才能決定誰死誰生。 小玫一見,也知今日遇到江湖歹人了,心中早有準備。沒等北雁說話,即起身逼近這幾個歹人,在離他們還有二十步之遙時挺身站立。見小玫也佩帶着六柄火銃,這領頭的呲牙露出淫笑: “小美人!還要跟咱豹子頭比試嗎?咱捨不得殺你,還要拿住你做壓寨夫人呢!哈哈” 眾歹人又鬨笑。不遠處,北雁卻坐在大石上一邊喝酒一邊暗笑: “長這德行,還丫豹子頭呢,別污了人家林沖的名號。” 就像能聽見北雁的心語似的,只聽小玫厲聲道: “你就別糟蹋人家林沖的名號了,有膽就趕緊動手吧!殺完你,姑娘還有事兒要忙呢” 見小玫不懼,這領頭的陡然目露凶光,下垂的雙手貼着火銃微微顫動。誰知這時又一個歹人發話了: “老大,還是讓小弟來收拾這小美人如何?” 聞此言,這領頭的即慢慢倒退,閃到一邊。剛才發話的歹人慢步走了過來。北雁見此人舉右手扶着斗笠,只在小腹上佩帶一個火銃,火銃的柄正對着下垂的左手。亟呼小玫道: “小玫且退,還是讓本捕...本小姐來取他性命。 ” 小玫迅速後退數步閃開,北雁此時已快步走上前來。諸看官也許會問:這小玫為何一言不問,立即閃開了呢?其實這正是小玫慣能審時度勢的素質:想這生死關頭,北雁既發話,必有道理,此時若是蠢婦則肯定會問幾句廢話,或非要充當英雄而不退後。 原來北雁已看破這個歹人佩帶火銃的手法:因那火銃之柄對着他左手,對手必然盯他左手以警惕他拔那火銃,卻往往忽略他扶着頭上斗笠的右手,其實他右手袖子裡還有個小火銃,用機關綁在小臂上,只要右臂一垂,火銃即可自動滑到手中。所以,他的右手才是殺手。 見北雁走上前來,聽這歹人說: “這位小姐,在下這廂有禮了。” 說着把頭上的斗笠向上微舉,北雁心中暗道: “只要斗笠再落,我就得動手!” 只見他舉着斗笠的右手才要下落,一柄火銃瞬間已出現在北雁手中,吐出火舌,只聽砰砰兩聲,皆打中他前胸。 這歹人蹣跚未倒,斗笠已落到地上,垂下的右手中果然露出個極小巧的火銃,還未來得及扣動扳機...不等他倒下,小玫和北雁幾乎同時向兩邊仆身竄出,頓時火銃聲大作,接下來卻是一陣死寂,只剩下火藥味瀰漫了整個平坡。 小玫第一個跳起來,竟未受劃皮之傷!急轉身北雁,也已經站起,右臂卻中了一粒流彈。原來那粒彈丸先打到北雁後面的大石上,又崩了回來。忽見北雁露銀牙咬住自己右手的袖子,左手卻從下面伸到右臂上,生生地把肉里那粒彈丸給摳了出來,一時疼得滿頭是汗。小玫趕緊取出隨身的金創藥給她敷上,又蹲身在自己裙襬上撕下一條絲布給她綁好。 小玫勸北雁:不如二人暫回京城,待傷好再來。北雁不允,說: “不過皮肉之傷,哪裡就這麼嬌氣了?好不容易才到這兒。看來這火山口還有火鳳卵的事是真的了。” 此時硝煙早已散盡,見這幾個歹人橫七豎八地臥在血泊之中,鐵籠子還背在身上,北雁嘆道: “這次咱們殺得太多了,還是應該生擒他們,交刑部審判。” “什麼?!” 小玫氣得差點兒跳起來, “要不是咱們槍法比他們准,現在死的還不是咱倆?” 北雁忙過來拉着小玫笑道: “好了,快去看看那火鳳卵究竟是啥寶物!” 小玫也很好奇,就近提過一個鐵籠子,覺得十分沉重。再費勁扭開了蓋子,把那“火鳳卵”倒出來,卻是個小酒罈子大小的鐵蛋蛋,急着用手一摸,卻哇得一聲大叫起來。原來這鐵蛋還是滾燙的,這才知道為什麼要用鐵籠子來背。忽聽北雁鄭重言道: “小玫,一會兒到那山巔之上,或有兇險緊急,千萬不要管我,要速速下山,報與朝廷。” 小玫含淚道: “歹人都死了,還會有什麼緊急?” “小心那火鳳凰啊。沒有火鳳凰哪有卵?護卵的火鳳凰最凶!” 說到這兒,二人突然想了火鳳凰!都半天了怎麼不見它來?它怎麼就容這些歹人把蛋背下山來? “到玉泉山喝泉水去了!” 二人幾乎同時喊了起來。北雁心想何不乘此時趕緊爬到山巔之上?遂帶着小玫快步走過平坡來到峭壁邊上,開始沿着羊徑小心往上攀登,才爬了十幾丈,忽聽小玫小聲喊道: “捕頭快看!” 北雁跟着小玫的手往北望去,只見空中一個紅點兒,越來越大向山巔飛來。忽又盤旋向下,掠過腳下的平坡,這時已經能看真了:是一隻紅中泛金的巨鳥,毛羽翻動,似火飄燃,正是火鳳凰!見它盤旋又起,雙翅展開足有十幾丈之長!卻又慢慢滑翔下落,最後竟然落到了平坡之上,在那幾個歹人屍首之間走來走去,像是要發現什麼。 一會兒,卻見它踱到平坡的北沿,再轉身向南奔跑,越跑越快,雙爪把地上的碎石屑都刨到後面颺起,等跑到平坡盡頭,這才舒展雙翅向上飛起,盤旋不已,越飛越高,在平坡上帶起一陣飆風!難道巨鳥起飛,都得先向前奔跑嗎?此情節讓北雁想起莊子的《逍遙遊》:“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英雄豪傑入世,正當如此!一時不勝感慨。誰知這時火鳳凰卻又返回俯衝下來,掠過峭壁,突然伸出雙爪,抓住北雁飛左臂和後腰,飛向高空。 北雁俯瞰地面,見山巒越來越小,不由心中一陣恐懼襲來,心想我命休矣。哪知這火鳳凰又慢慢盤旋而下,北雁想拔出火銃打死這火鳳凰,剛伸右臂,卻一陣劇痛,才又想起了傷,可左臂又被它抓住。火鳳凰還在下落,慢慢地又能看清八大處了,從山面看那亂石山巔,正在東邊,最上面的大山岩向東凸出如傘蓋,山岩下面只露出半個火山口,似火焰似鮮血沸騰。往西看卻見群瀑交激,匯入下面的一條山澗之中,那兒正是妖洞所在的懸崖。此處的地理形勢正是:東為離為火,西為坎為水,恰如曹雪葵在木簡中所見! 看着下面的火山口越來越大,北雁這時才知道火鳳凰正抓着她向火山口墜去!北雁大怒!說: “你個鬼鳳凰,你善惡不分,偷火鳳卵的是坡上那幾個歹人,俺跟小玫不是替你把他們打死了? 俺北雁才不需要打造什麼神兵利器,因為俺幾乎不用劍!俺用的是火銃!” 誰知道離墜入火山口還有幾秒?北雁卻覺得自己像在經歷永恆,只聽她又斷續地說出心裡話來: “火鳳凰啊,你聽着:俺雖心比天高,卻也喜歡兩個人,他們更喜歡俺,他們是小東和小剛,不,小剛和小東,反正都一樣了。不,俺好像也喜歡那個曹雪豆,高大,剛直。不過... 算了,他年紀太小,又有個小青跟着...” 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北雁已經感到火山口的熱流向上撲來,再看下面全是火的浪花,突然,她想起了鳳凰磐涅... 誰知剛到大山岩底下,火鳳凰卻驟然往西轉去,北雁頓時一陣眩暈。火山口已在東邊,眼前越來越暗。北雁終於被拋在地上,身上濺了一層熱灰。原來這火山口的上方正是北雁在空中時看到的山巔東邊的大山岩,像個蓋子,把火山口飛西半部都給蓋住了,所以空中只能見半個火山口。北雁此時恰在火山口的西側,再往西看,山卻凹了進去,最遠處峭壁直立,頗像一面石牆。 北雁坐在地上,一時還沒感到灼熱,那火鳳凰卻慢慢踱了過來,這時,北雁才真正看清了它: 足有兩人多高,就像一隻巨雕,或大鵬。北雁不知大鵬有多大,心想,莊子說大鵬的背就有幾千里,忒誇張了。像火鳳凰這麼大,就已經夠駭人的了。只見它一身血紅,紅得透明,羽毛里透射出一股金色的光芒。頭上既沒有冠子,後面也沒有國畫裡那三個長長的美麗的鳳尾。北雁心中暗笑,笑那些畫家真是瞎畫。其實北雁不知:這卻是只雌鳳凰!準確地說,這是一隻“凰”;而雄鳳凰才被稱為“鳳”,那鳳的頭上才有冠子,後面才有三個長長的美麗的鳳尾!就像孔雀一樣,能開屏的都是男的。俺蒲松鶴寫到這裡不由大笑,笑咱們現代女孩兒們起名字總要鳳啊花的,其實這都是俺們男人名字的專用字:三國時有潘鳳,大將;民國時有毛人鳳,大特務頭子,都是鳳;清代有曹雪芹,咱們龍鄉有曹雪葵,又都是花。哈哈。 卻見這火凰俯首看看北雁,一雙碩大的金眼,滲透出縷縷火苗。一會兒它又逕自轉身踱到火山口的東邊,向山外望去。北雁覺得這火凰對自己並無惡意,先是不解,後才慢慢想通:這火凰把她“抓”到這兒並非恨她,而是喜歡她,因為她殺死了偷火鳳卵的歹人!北雁心說: “天哪!你個鬼鳳凰啊,你喜歡俺也不興這樣兒的,一下子把俺提溜到高空,想把人嚇死啊?” 這是才感到地上灼熱,趕緊試着站起來,卻一點而沒被摔傷,再伸伸胳膊腿兒,也繞着火山口踱起步來,見四周七零八落都是火鳳卵,橢圓的,像酒罈子大小。已經黑黑的是早產出來的,還泛着火紅的則是剛產出不久的。遠處的火凰正啄食火山口濺上來的通紅的融石,怪不得它得常常到玉泉山喝泉水呢,原來整天吃這麼熱的東西。 北雁突然發現:這個鳳凰窩裡卻沒有一隻出殼的小鳳凰,令人十分不解。北雁哪裡知道:因為另一隻火鳳早在咱們春秋時就已經般涅了!卻剩下這隻火凰孤獨地守在這火山口上。試問這沒有夫妻恩愛的鳳凰卵又怎能孵化出小鳳凰?所以它們都慢慢地變得鐵硬,變得無情,還常被江湖之人偷走,打造成兵器相互殘殺! 慢慢地,北雁開始忍受不了這無處不在的灼熱,趕緊走到最西邊,讓後背緊貼着石壁,企圖感受幾絲清涼。誰知往旁邊一歪,卻跌落下去!才知道緊貼這個峭壁,卻有個深洞! 深洞中流着溫泉,向前游了幾丈遠,竟有鐵柵欄從上到下擋住,不能過去。這時忽聽柵欄另一邊有人喊: “嬌娜!到底有沒有人落水?” “看不見!” 又聽更遠處人喊: “嬰寧!快拿個燈籠出去再看看!” 北雁聽出最後這人的喊聲卻像女狐華陽子,自己以前救小青的時候曾見過她。見亮光過來,北雁趕忙潛入水中。半晌才敢出水,則人聲已靜。慢慢地北雁在黑暗中已能看清:欄杆另一邊不遠處是一個用火鳳卵打造成的黑色洞門。 北雁判斷:這個洞門一定能通到西邊懸崖上那個妖洞。 原來這個洞才真正是女狐華陽子的老巢,能連通到懸崖上那個妖洞,但中間得經過很多大小不一、又上又下的水道暗洞,十分蜿蜒詭秘,不熟悉暗記的人永遠也找不到。華陽子絕不對墨蛛和女蛇精講起,每到夜深才獨自回來和嬌娜、嬰寧還有青鳳這三個小女狐私會,四人一起洗溫泉飲美酒,而這三個小女狐卻又為她守護着火山口這個秘密出口。不得不說,這女狐能給侍女起這樣的名字,可見沒少讀《聊齋》。至於她們如何能自如進出火山口卻不為火鳳凰所殺,尚無人知。 北雁慶幸探得妖洞另一出口,即從水中摸索,好歹找到歸路,鑽回峭壁這邊來。此時的北雁已十分睏乏,蹣跚走到火山口的東側,望着下面的平坡,查看能下去的小路,只有那條羊徑。恰好火凰去玉泉山飲水又歸,落到北雁身邊。北雁撫摸着它碩大無朋的翅膀說道: “火鳳凰啊!北雁知你喜飲清泉。俺哥哥阿立剛從杭州那麼遠給俺帶來了龍井的新水,這回俺不喝,都留給你喝。” 說完才順着火山口邊上的羊徑摸索着爬了下去。俗語說,上山易來下山難。等北雁強撐着下到平坡之上,再也支持不住了,只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北雁才醒,恰似夢中,顛簸前行,覺得像是趴在一個人的背上,再睜開眼,已到馬車旁,小玫把她接了下來,再看背他的人,卻是雪豆。怎麼是雪豆?小剛呢?還有小東呢?正要問,卻又睡着了。 若知北雁此番是否脫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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