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是个大人物,大人物一般是轻易批不得的,这是因为一旦有人批了大人物,就会有很多大人物的追随者对那个人群起而攻之。他们那么做不一定是因为他们真懂得大人物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而是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是碰不得的。海德格尔是一个大人物,谁要批海德格尔就要冒被他人群起而攻之的风险。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批海德格尔?
因为几十年前他做了一个错误的论断:哲学终止了。
人说错话不奇怪,不是每个人说错了话都值得批,更不是每个人说错的每句话都值得批。但是,海德格尔所做的哲学终止了的错误论断就值得批。一来因为海德格尔是大人物,他说出来的话的分量不一样;二来因为他不是随便地说一下,是认真地对之进行论述[1],而且不是心血来潮地进行一次孤立的论述,而是作为他几十年一以贯之的理论思想的总结[2],[3],[4]来进行论断。但是,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理由。如果海德格尔的哲学终止论仅限于他个人的一己之见,未能对社会造成重大影响,那也不值得批;如果虽有一定影响,但是反对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他的声音,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冒着得罪他的追随者们的风险去触动那根老虎须了。之所以现在都有必要批海德格尔是因为他的哲学终止论的社会影响很大,而反对的声音极小,那些平日领着高额薪水的专业哲学人士们在对哲学的基本生存权的捍卫上不但非常羞涩,而且常常会以各种形式出来捍卫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论;更有甚者,在海德格尔过世几十年之后,居然有号称横跨科学与哲学两界的巨擘拾起他的衣钵,再次宣告了哲学的末日已经来临(给人一种海德格尔之后哲学还勉强扑腾了几十年的感觉)。如果不批海德格尔,本已百废待兴的人类哲学会因为来自海德格尔的阴影的阻挠而难以取得突破。那些不懂或不关心哲学却掌握着社会资源的人会用一句“哲学已经死了,别瞎忙乎了”来否定人们在哲学发展上的任何作为。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哲学并没有终结,也不可能象海德格尔或霍金所宣告的那样终结了。这不但表现在哲学本身在日常生活及各个领域的从不间歇的指导作用,以及在海德格尔之后的哲学理论在民间的长足发展,更表现在由于忽视哲学或采用错误的哲学而不断地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经济的政治的和自然的灾难。另外,具体地从海德格尔所给出的哲学终结的理由也可看出,他的理由是根本经不起认真的推敲的(这一点在本文后面要具体论述)。所以说,海德格尔错了,而且错得很严重,严重到了对人类哲学乃至人类文明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负面影响的地步。这就是为什么要批海德格尔的理由。
但是,一个理论界的大人物不是可以随便批的,倒不是惧怕被他的粉丝们围攻,而是理论界的大人物的错误常会被一些雄厚(恕我用词可能不当)的理论所支持,并且会若隐若现地躲在各种正当理由的装饰后面。这倒不是说海德格尔这样的大师一定会专门制造假象来忽悠世人,或许只是思维方式或历史局限使然。但是,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的错误一定会以忽悠的形式出现,以一种人们即便感觉不对头也不易找到毛病的忽悠形式出现。这就为批海德格尔带来了很大的难度,这里的难度的最大挑战是在批他的错误的时候不能同时把他的对的部分也批了。这还不仅仅是因为那句“不要把澡盆里的婴孩与脏水一起泼出去”的古训,而且还因为一旦把对的部分也批了,那么一切对于错的部分的批评也就失效了。这是因为如果人们因为海德格尔的错误而否认了他的正确的部分的话,那么别人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抓住批评者批错的部分而否认他批对的地方。这种可能性不是凭空想象而是非常现实的,不但是因为一个理论界的大人物是轻易动不得的,而且是因为很多对他的理论并不一定都理解的人却对他的理论的内容很熟悉,而正确的部分往往要比似是而非的部分更容易理解。所以,一旦有人在批理论界的大人物的理论时不小心批到了他正确的部分,那么人们就不会再去理会他对于真正错误的批评,这就如同走在危险区不小心触了雷一样,他的整个批评的价值都会因此而被报废掉。
基于上述的原因,即便是明知海德格尔错了,而且明知不批海德格尔的错误就难以摆脱他的错误在人类哲学的发展上的阴影,也只有在先认真思考了“如何批”这个问题并得到一个令人令己信服的答案的前提下,才可以开始这个批海的工程。在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涯中,每当被问起“你自己最为得意的是什么(现代求职会遇到的诸多无聊问题中的一个)”,我就会回答“Troubleshooting”,尽管这个答案常会让一些缺乏实际经验的经理们感到奇怪,但却是我的实际工作经历的一个真实反映,因为至少在我共过事的同事中还从未遇到“Troubleshooting”上的对手,这是另话。
所谓的Troubleshooting就是当一个系统出了故障或差错的时候,去设法找出产生故障或差错的原始因素(root cause),或者(当找不到原始因素的时候)找出某中可以暂时消除问题的中间原因,所以Troubleshooting的基本出发点就是一个明显的故障或差错。如何批海德格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构成了一个典型的troubleshooting的案例,这是因为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论构成了一个明显而确定的错误。以这样一个确定的错误为出发点去反回去troubleshooting他的哲学体系出了什么问题就可以尽可能地避免出现前面提到的在批海德格尔的错误时把他的正确的部分也批进去的错误。当然,troubleshooting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要比troubleshooting任何一个工程体系或科研问题的难度都要大,这是因为哲学理论中的抽象逻辑不象工程数据那样进行验证或象电子数据那样可以通过简单的数据流或逻辑门来进行判断。但是,troubleshooting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对于人类文明的建设性意义也超过了这些年来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混饭吃的troubleshooting的总和。所以,我也就接受了自己给自己的这一高难度的挑战。
现在来看海德格尔在“The End of Philosophy and the Task of Thinking[1]”一文中得出哲学终结了的结论的理由。在这篇文章中海德格尔首先指出哲学是形而上学:“Philosophy is metaphysics.”对于海德格尔稍有了解的读者都会马上看出这里的问题。在海德格尔的一篇早些的文章(“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4]”)里,他非常郑重地宣告哲学只是关于抽象存在(不是具体存在)的本体论:“...philosophy is not a science of beings but of being or, as the Greek expression goes, ontology.”“ We assert now that being is the proper and sole theme of philosophy.”而在他更早的一篇文章(“Existence and Being[3]”)中他就已经宣称形而上学(metaphysics)仅仅是关于具体存在的学问:“Metaphysics thinks about beings as beings.”。所以说,以“哲学是形而上学”来作为对哲学作出终止宣判的开头这一点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从“哲学是本体论”的看法回归到了人们几千年来对于哲学的基本共识。尤其是考虑到这几篇文章的发表时间相差几十年,或许真的表明海德格尔的思想有所转变。
可惜的是,用“哲学是形而上学(metaphysics)”而不是“哲学是本体论(ontology)”来对哲学进行死刑判决的开头对于海德格尔来说只不过是措辞上的不同选择而已,丝毫不代表他的思想的转变。只要把海德格尔接下来所做的哲学的死亡论证与他一贯的理论思维结合起来便可看出这一点。实际上,如果海德格尔真的回归到了传统上对于哲学的共识,他就不会做出哲学终止了的论断。与在“Existence
and Being [3]”中宣称形而上学“仅仅是关于具体存在的学问”不同,在这最后的宣判中他把形而上学描绘成是从现实出发来用现实的基础表达现实的思维:“metaphysical thinking, starting from what is present, represents it in its presence and thus exhibits it as grounded by its ground.[1]”,而这里作为现实的基础的就是他曾宣布为哲学的唯一对象或本体论的唯一对象的抽象存在:“As the ground, Being brings beings to their actual presencing.[1]”。当然,他还是要用他的那种招牌式的文字游戏手法对形而上学是把这种作为基础的抽象存在与现实联系起来的思维论述一番,并且指出这是自古以来就显明了的:“Metaphysics thinks beings as being in the manner of representational thinking that gives
reasons. For since the beginning of philosophy and with that beginning, the Being of beings has showed itself as the ground (arche, aition, principle).”由此可见,在绕了一圈之后,尽管海德格尔把哲学作为是形而上学来宣判它的死刑,而所依据的却仍然是哲学是本体论的思维,只不过所用的语言比在之前的文章中要隐晦而已。
由此可见,他之所以要用“哲学是形而上学”而不是“哲学是本体论”来作为宣判哲学死刑的开端与其说是回归传统的哲学概念不如说是为了加强他的宣判力道而采用的策略性的文字游戏(这是他的一个基本文风[5])或者用如今的一个通俗词汇来说叫做忽悠。虽然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明确道出他为什么要拐弯抹角地表面上用“哲学是形而上学”实际却顺着他一贯的“哲学是本体论”的思路来宣判哲学的死刑的动机,但是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看出他这样的做法对于宣判哲学的死刑所能起到的加力的作用。
首先,黑格尔哲学的两大后续哲学体系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都曾不遗余力地诋毁传统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本人就一再宣称要跨越(或克服)形而上学(overcoming metaphysics),而经历过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们恐怕对于当初官方舆论是如何批判形而上学的都记忆犹新。经过了这样几十年的从名誉上抹黑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一词在包括哲学界人士在内的很多人的心目中的形象不好,甚至直到本世纪初在海德格尔去世几十年之后,美国各大书店里还用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标签来标示摆有那些江湖算命等内容的书籍的书架。这种状况只是在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末之后的最近几年才开始改变,而在中国至今为止把形而上学一词当作负面东西的还是大有人在。因此,把哲学作为形而上学来宣判她的死刑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第二,尽管形而上学在海德格尔的年代被如此抹黑,作为哲学大师的海德格尔的心里应该清楚一点,那就是从逻辑上来讲哲学的核心内容仍然如康德所说的那样是形而上学和逻辑(其实这也是在进入21世纪之后形而上学一词又被从江湖术士的专有名称给正名回哲学的核心内容的原因)。所以,对于海德格尔来说用形而上学来宣判哲学的死刑可以把传统哲学留在人们心底里的那种高于具体学科之上的超然的形象给彻底毁掉。
与在“The Basic Problems of Phenomenology[4]”一文里直接把哲学的意涵窄化从而把哲学从一般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观的地位下降到他所特定的本体论的地位的做法不同,海德格尔在这里采取的是先把哲学定义为形而上学然后再用人们更难以分辨曲直的模糊手法把形而上学的意义窄化,从而最终把哲学的意义进行了实质性的窄化,从而使得他可以最终顺理成章地宣判哲学的死刑。这种技术性的处理对于海德格尔宣判哲学的死刑的最终目标来说是完全必要的。因为如果他回归到传统的把哲学看成是对智慧的热爱与追求,把形而上学看成是对于存在的一般规律的认识这样思维的话,他就根本无法宣判哲学的死刑了。读者这时可能会问:不能宣判哲学死刑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宣判哲学死刑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当初海德格尔本人才能回答,鉴于他已过世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恐怕没有凡人还能对这个问题给出精准的答案。不过,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一个能宣判哲学死刑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一位哲学家来宣判哲学的死亡有可能会被作为最后的一位哲学家而名留青史。不知这样的世俗观念是否曾对海德格尔发生过影响。但是,无论他到底受到什么特殊的动力的驱使来宣判哲学的死刑,他一定认为按照他的逻辑是能够说服人们接受他的宣判的,而且他也一定知道他在这点上所要运用的逻辑是什么。
但是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在“The End of Philosophy and the Task of Thinking[1]”一文中提出的哲学终结的一个重头理由也表露出了在对哲学进行了几十年的概念窄化的摧残之后他内心的空虚,更确切地说是作为一个哲学家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的价值的所缺乏的信心而产生的空虚。他提出了科学的发展使得哲学已经过时的论点(这也是几十年后霍金再次喊出哲学死了的口号的基本依据):“The development of the sciences is at the same time their separation from philosoph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ir independence. This process belongs to the completion of philosophy.”实际上,非常遗憾而且也令人吃惊的是,海德格尔他没有意识到(而且在他之后的几十年里直到今天还在追随着海德格尔的哲学大师及学子们也没有意识到)的一点是,海德格尔用科学的发展作为哲学终止的理由这点本身显露出作为一个被捧为世界级的哲学大师的他对于哲学的基本意义缺乏最基本的认识。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够用科学的发展作为哲学终结的理由的前提是他在之前的几十年里一以贯之地将哲学的涵义进行人为的窄化的结果。
海德格尔之所以能宣判哲学的死刑是因为他首先在概念上窄化了哲学的意义,然后再论证这个被窄化了哲学再也不能象人们心目中那个可以带领人们去不断地思索未知探索真理及理清逻辑关联的哲学,然后再举出科学已成熟的理由造成一个水到渠成地宣判哲学死刑的氛围。而哲学之所以没有死,也不会象海德格尔与霍金所宣判的那样死去的基本原因是哲学不是被海德格尔所窄化了那种学问或思维,哲学自古就不是一个海德格尔将之可以窄化的概念,哲学概念的深刻内涵是随着历史的进程通过其外延不断表现出来的(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的重要的理论导师黑格尔并没有很好地运用他自己所倡导的辩证逻辑。否则的话,一个来世纪之后的海德格尔恐怕也不会走得那么偏)。哲学是关于宇宙的最深的逻辑和关联的学问,是基于超乎了具体的细节特征的普遍规律的学问和思维,它仍在而且将继续带领人们去思索未知探索真理及理清逻辑关联。
海德格尔或许也意识到了他对于形而上学及哲学意义的窄化有违人们心目中的存在于具体学科之外的对于宇宙或存在的一般奥秘的抽象与认识的方法及过程的基本特征,所以他也专门对此进行了处理,要把人们对于宇宙或存在的奥秘的一般认识与哲学切割开。他选择了巴门尼德的《论自然》中的第28节。对这一节的一个比较通俗的翻译为:“..thou shouldst
learn all things, as wellthe unshaken heart of persuasive truth, as the opinions of mortals in which is no true belief at all.[6]”但是,海德格尔却将之译为:“..but you should learn all: the untrembling heart of unconcealment, well-rounded, and also the opinions of mortals who lack the ability to trust what is unconcealed.”而且还特别强调与他人的翻译不同,他没有把这里的“unconcealment”译为真理(truth)。我这里无法对巴门尼德的古希腊原文在这里的确切翻译应该是什么做评论,但是我相信精通希腊文的海德格尔在这里的字面的翻译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但是,即便原文没有提到真理,而是提到“unconcealment(打开封条,揭秘)”,那也是人们心目中关于探索发现真理的一般常识,即真理是需要不断地被揭秘发现和认识的。而海德格尔却刻意地把这里的unconcealment引申为专指为认识他的那个抽象的存在(Being)而进行的一个作为。更有意思的是,他一方面在其它地方[2][4]一再强调他的那个抽象存在Being的时间性(Dasein's Being finds its meaning in temporality),另一方面却在这里经过一番文字忽悠之后把宣称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一样(即永恒的不变)的巴门尼德所说的解释为是通向他的抽象存在的左证。这再一次表现出一位大师在关键地方的随心所欲(即想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的特点。
海德格尔的哲学死刑宣判书[1]的结尾有两个有趣的地方:
1)该文的最后一句说在哲学终止之后人类的思维任务是决定应该想些什么:“The task of
thinking would then be the surrender of previous thinking to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matter for thinking.”这一点是极具讽刺意义的。
人类的思维内容本来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自己在几十年前莫明其妙地把人类专用于思维的学问(哲学)所要思考的内容限定于所谓的抽象存在,而具有强烈的皇帝新衣情结的包括大量的专业哲学家在内的世人又因着他海德格尔的这种别出心裁的对于哲学思考内容的限定而把他捧上了世界级的哲学大师的宝座;也正是因为这一对于哲学思考内容的特殊限定使得他要宣布哲学终结了。然后这么折腾了一圈之后,他尽然要宣布说人类今后的思考任务是要确定到底思考什么!这不但是他个人的一大笑话,更是这个摆脱不了皇帝新衣情结的人类文明的一大笑话!
2)作为对于提出要确定思考的内容这一结论的铺垫,他在全文的最后一段先提问的方式指出人们应该将对于存在与时间(使他成名的主题)的思考转为对于开启与现实的思考:
“Does the title for the task of thinking then read instead of Being and
Time: Opening and Presence?”这里所谓的开启与现实(Opening and
Presence)的意思就是不断地揭示世界的奥秘使之成为现实的认识的意思。对于熟悉古中国哲学的人们来说,这不正是老子在《道德经》的第一章的结尾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意思吗?其实,这个意思原本就是几千年来东西方文化探索真理的基本意思,根本不需要在二十世纪中叶再专门被提出来,而海德格尔在宣判了哲学的死刑之后,又把原本是哲学的最基本的意义当作一件新鲜主意提出来,这对于一代哲学大师的他以及把他捧为哲学大师的千千万万永远相信光着身子的皇帝确实穿了一件新衣的包括无数专业哲学家在内的世人们来说都是一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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