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踏车
第一辆给我留下记忆的脚踏车,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借来的那辆。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在农村,脚踏车是非常稀罕的东西,比现在的汽车还要稀罕。我们120来户的村,脚踏车大概不超过两辆。现在的村里,几乎家家都有了汽车。 那时父亲在大队工作。一天傍晚他骑回一辆黑色高大的脚踏车。我兴奋得晚上都难以入睡。等父母睡着了,我起来,把车轮摇得飞转,看车轮上的钢丝在月光下发出一片银白。我突发奇想,如果把脚踏车上的U型车锁快速按下,插到两根钢丝之间,一定能把飞转的车轮一下就刹住。还好我人小力薄,刚刚按下,就噪音一片,吵醒了父母。脚踏车好像没受大伤。 过了春节,亲戚们要轮流拜年吃饭。我家的亲戚大部分在自己的村里,安排起来很方便。但大家平时也几乎天天碰见,这样的拜访也就少了些惊喜。只有我母亲的寄父家,我们叫“路远公公”的,在十八里地外的大桥村。平时来往不多,一年一次的拜年,就显得稀罕。路远公公是个烹饪高手。他家里好吃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冬天里道路泥泞,走十八里路去“路远公公”家拜年,对我们小孩来说,是个挑战。我们一般选择清早上路,吃完早晚饭才回。土路冻上了,好走。 这个时候,要是父亲能借来辆脚踏车,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有时,我们两个小孩坐在后座,前面横档上再坐两个,在寒风凛冽中颠簸个把小时。等下车时两条腿已经麻得动弹不得。 一年的冬天,我和父亲去路远公公家拜年。父亲和公公都喜欢喝酒,聊天,而且两人聊得来。中午吃过喝过后,父亲就呼呼大睡。我看着天色将晚,父亲还不醒,心里有些着急。大冬天的,天黑赶路不安全。父亲醒来,公公要我们吃完晚饭再走。父亲乐呵呵地答应下来。于是,又喝酒吃饭。吃完了,说要再喝茶再等等,等月亮上来了,路也冻上了,好走。等到我们上路回家时,已经是月明星稀。 我坐在脚踏车的后座。父亲冒着酒气,骑行在夜里的寒风之中。白天化冻的土路又冻得磕磕巴巴。冬夜微弱的月光里,周围是黑黝黝的冻土和寂静的村庄,偶尔会听到些狗叫声。农村人冬天睡得早。父亲的脚踏车也好像喝醉了似的,上下颠簸,左右摇摆,缓慢爬行。有一段路是水渠,高高的路面也就一两尺宽。月光下,一边是结了冰的渠水寒光闪闪,一边是黑乎乎的陡坡深不可测。这样的路,白天也看到有人翻车。风又高,月也寒,车乱抖。我又冷又怕。心想,要是车翻了,这种时候,到哪里去找救兵啊。于是我把整个身子前倾贴在父亲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抱住父亲的腰,浑身有些哆嗦。 父亲感觉到了。他一边骑着车,一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怕。做事,要胆大,心细”。 听父亲这样一说,我松了口气。我直起腰,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我完全信任我的父亲。 那年我十一二岁。父亲说的 “做事,要胆大,心细” 这句话,就像大理石上凿的字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让我受益了一辈子。凡举棋不定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说的这句话。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前,我为要不要回家过年挣扎了好几天。去千里之外的北京上学,是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去城里,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开头的几个星期,曾经因极度想家而多次暗中流泪。可到了放寒假可以回去看父母时,却又因为火车票的问题而困扰无解。那时,来回一趟,即使是学生,火车票也要40来元。这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助学金,也是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我从上大学那天起,就暗下决心,不向父母要钱,只靠自己的助学金生活。但刚刚上了半年学,虽然平时省吃俭用,还是没有攒够火车票的钱。所以,我开始时想省钱,寒假不回家了。但到了放假前几天,实在忍不住了,还是决定回家。 那时的火车票也很紧张,好在学校有专人帮忙。但我买得太晚了,只好买了一张临时加挂的慢车。本来二十个小时的路程,说是要走三十个小时,而且具体运行时间会随时变更。 那时和父母的通讯靠写信和口头传话。我买到火车票以后,就写信告诉父亲,我的火车大概是夜里两点左右到达常州。信发出后,我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收到,就上火车了。 那时父亲在离常州火车站大概十几里路的县化肥厂工作。 这趟慢车,不仅走得慢,时间不定,连车厢里的暖气也供应不上,把我们冻得够呛。结果走了三十几个小时,到常州站时已经是早上四点钟。 我不敢肯定父亲是否收到我的信来接我了。等我走出火车站,看到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在寒风中等我。他穿得不多,已经冻得满脸通红,清水挂在鼻子上。他已经在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因为不知道火车到达的确切时间,他也不敢走开。 我们两个都冻得直哆嗦。想找个地方取取暖吃点东西填填肚子,但周围是一片黑灯瞎火。我问父亲是怎么来的,他说是借了辆脚踏车骑来的,因为夜里没有公共汽车。父亲推出脚踏车,说回厂里吧。于是,我坐在后座。在黑夜寒风里,父亲吃力地蹬着脚踏车,走得很慢很慢。那时的我,还不怎么会骑脚踏车。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父亲开始有了他自己的脚踏车。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老家时,父亲就会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老式脚踏车,和我去逛街逛庙钓鱼。我不喜欢骑车而喜欢快走。父亲就骑着车慢悠悠地跟着。有时我下午到家,父亲已经出去钓鱼了。我放下行李,就到他常常去的村头塘边找他。远远的,我只要看见停在路边的那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就知道找到他了。 五年前父亲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和人生导师。那辆旧脚踏车也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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