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的自由
在“自由的层次”一文中,我提出人的自由大致可以分为人身自由,政治权利的自由,财务自由,公民或社会自由,和认知自由等几个层次,并提出,认知自由是人的自由的最高层次。 我所说的“认知”,是指人对外部世界(包括物与人),对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和人对内心世界的所有认识,包括知识,经验,智慧,和获取这些知识和智慧的认知方法,工具,途径等。 首先要明确的是,人和人类所有的认知,都是人的认知。即使是那些借实物神(原始文明里的各种神)之口,或虚拟神(如圣经中的上帝)之口,或借各种先知(如以赛亚和耶稣)之口,借各佛菩萨神仙之口,所述说的认知,都是人的认知。世界上不存在离开了人的认知而存在的为我们所知道的认知。也许,宇宙里有除了人的认知以外的认知,但我们还不知道。也许有人会说,动物的认知,或AI的认知,不属于人类的认知。但这些动物的认知,也是通过人以人的认知方式表达出来的。 从认知的对象来看,人的认知大体上可以分为对外物和对内心的认知这两个领域。对外物的认知,又包括两方面:对宇宙万物的真相和运行规律的认知,和对人与宇宙万物的关系的认知。对内心的认知,也包括两方面:对个人内心的精神方面的认知,和对人与群体社会的关系的认知。 人类的认知发展阶段,大概可以划分如下: 对原始经验和自然神的崇拜阶段:对经验的积累和传授可能是现代人(Homo Sapiens)能够在激烈的自然竞争中生存下来的主要原因之一。对现代人来说,这肯定是个漫长,黑暗,血腥,残酷的过程。这些原始经验的积累和流传,肯定是由族群中的佼佼者,尤其是能说会道的人,担当的。结果他们就成了专业的巫师和祭司。他们对宇宙和自然的认知,还局限于对现象的肤浅的观察,牵强的相关性的联系,和以祭祀为中心的认知表达。在这个阶段,人们把各种自然和人为现象的根源,归咎于各种各样的自然神,例如水神,火神,雷神,山神,树神,牛神,等等。人类常常以宰杀牲口,甚至活人,来祭祀这些自然神,以获取这些神的庇护。这些自然神以实际存在的东西和形象,成为人类崇拜的对象。而人类和这些自然神的交流,是通过巫师祭司们来实现的。因此,不难想象,巫师祭司们通过对这些自然神的崇拜活动而操控了人们的思想,知识,言论,和活动。在这个阶段,人类的认知是无法自由的。 公元前六世纪,历史学家威尔斯把它描述为人类的“发育期”。他说,“公元前6世纪确实是历史上一个非常惊人的世纪。每一个地方,人的心灵都表现出一种新的勇气。他们都在从王权、祭司和杀人血祭的噩梦里惊醒过来,并提出非常深刻的问题。人类似乎经过了两万年的幼年期,到达了发育期”。 这个世纪,世界各地涌现出了一批“特立独行的人”。 “他们的思想集中在对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提出尖锐的问题上。他们追问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世界从何而来?往何处去?他们拒绝一切现成的或暧昧的答案”。这些“独立独行的人”包括了:最早研究宇宙和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古希腊哲学家们(哲学是希腊语“爱智慧”的意思);以赛亚把犹太人的预言(旧约圣经)宣扬到了最崇高的水平;悉达多·乔答摩在印度悟道讲道;老子和孔子在中国讲学和宣道。威尔斯说,这个世纪,“从雅典直到太平洋,人类的心灵都在震动!”。也就是说,大约在公元前六世纪,人类开始觉醒,开始奋力挣脱旧认知的束博和禁锢,开始走向人的自由,包括认知的自由。 在希腊,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对人类直率地说:“只要你们有决心和勇气改变折磨你们的社会罪恶和政治罪恶,它们就都在你们的控制之下。只要你们肯想办法,肯努力实现,你们就可以过另一种生活,更好的生活。你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呢。” 而柏拉图的得意门生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们,更是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开启的研究推向了从哲学到自然科学到艺术到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他们研究的问题,都是诚恳的、忘我的、外向的宇宙问题,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问题,和人群社会的构建。 以赛亚宣扬的旧约圣经,同样是诚恳的,忘我的,外向的,但伟大的先知对希伯来人的心灵提出的问题,更多的是关于人和人类社会的关系的问题,是关于社会正义和个人道德责任的义务问题。 在中国,孔子的思想全部都是围绕人而展开的,但这些关于人的思想,也是外向的,忘我的。孔子的思想是为了造就人之用。孔子有关人和育人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人的有用:每个人要对家庭,对宗族,对国家和君王有用。它提出的途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强调了个人对人群,尤其是对国家和君王的“有用”性,但它忽视了个体本身的自由,和个性的发展。 老子的思想,比孔子的宽泛,睿智,和超脱。既有对宇宙万物和其规律的拷问,又有对人性人心的直视。但正因为其内容宽泛,思维睿智和超脱,老子的思想反而不如孔子的思想那样普及,受重视,或影响深远。加上老子的说词含糊多解,为后来者把对原始神崇拜时期的许多糟粕附会到老子的学说里提供了方便。结果就形成了“道教”。“道教”虽然号称是老子所创,或依据老子的学说而创,但“道教”实在是挂羊头卖狗肉,与老子的学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是老子的不幸。 而印度的悉达多·乔答摩则选择了与希腊的哲学祖师们,与先知以赛亚,与中国的圣人孔子等完全不同的领域来开发人的认知。他没有忘记人自己。他向内审视人自己的心灵。他提出的问题是,人的心灵为什么痛苦,不自由,不幸福,不快乐?他聚焦在“我”的自身上,内心间。他教导说,人生三毒贪痴嗔。贪,是三毒之首。人的一切痛苦,都产生于个人的贪欲。不克服个人的贪欲,人生就必定痛苦,结局就是烦恼。人生的贪欲主要有:追求各种口腹和肉体之欲;追求名誉财富和权力;追求自我中心的个人永生。人有贪念,而且贪得无厌,永远不会停止。因贪欲无底,贪欲就不可能得到满足。得不到满足就会苦恼悲伤而成痴;痴了更贪更得不到满足,就对众生或事物产生厌恶,愤怒,和憎恨,是为嗔。为了免除人生的诸般痛苦和烦恼, 就必须克服各种形式的欲望。当贪痴嗔完全被克服,就达到了无我之境,就没有了束博禁锢,就获得灵魂的宁静,进入了涅槃之境。这是人的认知的最高境界,也是自由的最高层次。 所以,从人类的历史来看,人类认知的发展过程,就是逐步摆脱对原始实物神和虚拟神的崇拜带来的思想禁锢,和野蛮血腥,而走向人性舒展,心灵自由的过程,是从被原始实物神和祭司们主宰的野蛮血腥的虚妄旧世界,走向以虚拟神(无形无状的上帝)为名,以人(先知)为主导的虚拟神的世界,并进一步走向以人为中心的人的世界的过程。人类对外物对内心的认知过程,可以简单归纳为从虚妄到实在,再从实在到空无的过程。 以看山为例。在原始神崇拜时代,人们看山,除了对实物的石头流水,树草动物的粗浅认知外,还掺杂了各种原始的神和灵,山神水神树神等等,在里面。山和我,都混沌不清。随着人类认知的进步,科学理性地研究之后,人们看山,就只有了石头流水,和树草动物。山是山,我是我。而随着研究手段和认知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人们对山的认知不仅仅是石头流水,树草动物。山是山,但也不是山。我是我,但也不是我。山我一体,无区分无差别。 但是,人类从原始神到虚拟神再到人本的认知阶段,从虚妄到实在再到空无的认知过程,并不是随着历史的进程和时间的推移而直线前进的,而是迂回曲折的。 例如,古希腊在公元前五六世纪,就摆脱了对原始实物神的崇拜,开创了虚神而实人的对宇宙和人类社会治理的伟大探索。但这样伟大的探索精神和实验,却被其继承者欧洲文明所抛弃。在接下来的上千年时间里,欧洲文明的统治者复辟了以神为中心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把先知们捧上神台,用先知们的实物形象替代了原始神的形象,而对民众和社会实行神权统治。昔日销声匿迹的祭司们,摇身一变成了教皇神父牧师。他们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操控了人们的行为,管控了社会和国家。欧洲因此而进入了长达千年的漫长的黑暗的中世纪。直到三四百年前,古希腊文明的继承者中重新涌现出大批伟大的思想家革新家和科学家,欧洲才从噩梦中醒来,开始复兴古希腊文明以人为本的精神。理性思维才得以重新发扬光大。人们从精神上思想上摆脱了神学神说对思想和人性的禁锢。人性得以舒展,人的聪明才智得以最大程度地自由发挥。古希腊哲人们播下的人本的种子,才得以茁壮成长。现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的突飞猛进,人文科学的复苏和进步,国家和民族的独立,民主,平等,自由等,都是人性解放,人性获得最大限度舒展的果。 再譬如,悉达多·乔答摩的思考,是出于对人和人类苦难的拷问。释迦摩尼生为王子,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对他来说,自由的其它层次,如人身的自由,政治的和社会的自由,财务的自由等,都是与生俱来的。因此他所追求的自由层次,起点就比孔子老子高出许多。他追求的,是自由的最高层次,即认知的自由,内心的自由。释迦摩尼指出了人们精神上痛苦烦恼的原因(贪痴嗔)和灭除这些痛苦烦恼的途径。释迦摩尼的思想里,没有神没有上帝,众生皆平等。悟道灭渡全靠自修。这样伟大先进的思想,在两千多年前曾经风靡印度大陆。但如今,在其发源地,伟大思想家的学说却被落后的种姓制度和对实物神的崇拜而取代,差不多已经销声匿迹。在亚洲大陆流行的佛教,也多陷入对神佛形象的迷信和崇拜,而甚少对其真正教义的研习和践行。今天,西方世界里有少许先行者,意识到西方文明中对内心省察的缺乏,而追随达赖喇嘛尊者去研习释迦摩尼的思想。虽然这只是个小小的开端,但愿涓涓细流能终成大河大江。 作为群体和社会,人类的认知迂回曲折。但作为个体,今天我们可以选择,而达到认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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