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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湮滅之城的博客
  地上之物終將湮滅,天上之城永恆,在生命短暫的超越中尋找瞬間的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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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憶母親 2023-05-14 20:42:24


在我眼裡,母親一點兒也不像母親。年輕時的她,儘管看起來清瘦羸弱,但卻為人強勢,性格倔強,做事果決,敢作敢當,像男子。

她早年從蘭州女中畢業,在學校時當屬地道的文藝女青年,和同學們一起讀小說,唱歌,跳舞,旅遊,寫詩,辦牆報。蘭州女中富有特色的博雅教育為母親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她與同學好友畢業前夕老照片的背面,常常是一兩句刻畫當時心境短語,有對往日情誼的懷念,有對未來職業的憧憬,有即將臨別時的傷感與不舍,也有面對戰亂所帶來的不確定性的無奈與忐忑……一向學習不錯的母親,原本的夢想是考入醫學院,日後成為一名救死扶傷、受人尊敬的醫生。但她們的畢業季,正值西北解放軍到蘭州的各學校動員學生參軍,口才極好的部隊指揮員在台上慷慨激昂,感染了台下一眾隨時準備報效祖國的熱血青年,一系列的動員講演下來,母親竟一改初衷,決計響應號召,報名參軍去了西藏。而這一切全都瞞着遠在蘭新路上跟隨姥爺設計築路的姥姥。待到姥姥得知此事,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

母親當年的主意真大!

從此母親一頭扎進了西藏,一待就是15年。當年母親從蘭州走到拉薩,在數月的行軍生活中,一路餐風宿露,爬雪山,過沼澤,涉冰河,克服高山缺氧,經受風暴雨雪,還有不時的急行軍,吃了不知多少苦頭。這些經歷在母親內心深處想必留下了不少痛苦的記憶。記得上世紀末沿着母親的進藏路線第一次抵達拉薩,歸來後興沖沖將拍攝的雪山風光照片拿給母親看。誰知母親看罷只是淡淡地說:這些有什麼好拍的?當年我們一路上早都看夠了……

母親只是在臨近分娩時才從西藏回到蘭州姥姥家中,生下我不久便又回到了西藏。等到再見到父母時,我已經三歲了,視他們如同路人。

也許是個性使然,也許是軍營薰陶,母親早年留給我的母親形象十分另類:她沒有絲毫的兒女情長,也沒有女性特有的溫柔與隱忍,她教訓起我來常常是不顧情面,十分噎人。在家中,母親好像一言九鼎,連父親都要讓她三分。

可就是這位“霸道”母親,在工作崗位上卻頻頻受到領導同事的稱讚,無論走過多少單位,人們對她的評價總是挺高,而且,母親的任勞任怨常常讓她拿獎拿得手軟,“先進”、“標兵”、“模範”獎狀獎章一大堆,可見她在工作中的為人。本來母親在同年齡同級別的同事中資格算老的,但每當遇到給個人調級較真兒時,母親總是把機會讓給別人,稱XX家中比我困難,讓他先調吧。幾次三番,母親不以為意。可是到了退休時,母親傻眼了。她的級別職位比與她相同資歷的低了一大塊,老熟人每每問起:你的級別怎麼這麼低?難不成犯了錯誤?母親苦笑,無言以對。面對着一摞摞的“先進”證書,母親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

DSC_0195.jpg


現在想來,母親其實犧牲了很多,不只是工作上,還有親情。

說到親情,由於長期與父母分離,我與母親的感情並非像通常母子之間那樣親密,甚至可說是淡漠。在我眼裡,姥姥才是母親。

記得還在上幼兒園時,母親從西藏探親回來,總是數落我這習慣不好,那習慣不好,弄得我很煩,姥姥聽罷也挺尷尬,這變相地歸罪於姥姥,因為我的教育全在姥姥。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如果說我身上還有着不少良好的素養,那都得歸功於姥姥才是。

一天,母親發現我的眼睛看東西總是離得過近,立刻覺出了問題,馬上帶我去驗光,結果近視竟達到了300度!回家的一路,母親不斷地說我:以後不許再看書畫畫了,要不然你眼睛就瞎了,那麼小就瞎了,可沒人管你!

一番話嚇得我不輕,似乎感覺我馬上就要成了瞎子。現在想來,其實哪有那麼嚴重,當時大概屬於假性近視,我直到高中畢業時近視也不過200度。可母親當年的咄咄逼人讓我異常沮喪。

我從小好奇心就強,喜歡拆東西。有一天我忽發奇想,竟把家裡的一個漂亮的鬧鐘給拆了,而且拆得十分徹底,齒輪、游絲等一大堆。結果面對着散落了一桌子的零件,我再也裝不上了。晚上母親回來,見狀大怒,劈頭就是一頓訓斥,而且賭咒發誓,再也不給我買玩具了……

我自覺心虛,聽之任之,不敢作聲。

過了不久,母親忽然拿回一個“小貓滑雪”的機器玩具,上弦的那種,只要上了弦,小貓就手舉雪仗憨憨地滑雪前行,十分好玩兒。剛想伸手,就被母親如炬的目光逼回,母親正告我,這玩具不是給你買的,是給別人買的,不許你動!

我於是乖乖從命,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母親去上班之後,我也只是按捺住想玩兒的衝動,趴在桌上盯着那“小貓滑雪”靜靜地躺在包裝盒內。姥姥走過來把玩具從盒子裡拿出,遞給我玩兒。我不安地問姥姥,我媽不是說這是給別人買的嗎?姥姥答:什麼別人,就是給你買的,玩吧,別拆了就行……

這就是我的母親。

唯一一次讓我感受到母親親情的是:記得有一天,我病了,高燒不退,整個人只是暈乎乎地躺着。母親下班回家,姥姥焦急地詢問:還是得帶他去醫院吧,不然就燒壞了。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刮着風,還下着毛毛雨。母親二話不說,推着自行車就帶我去了醫院。那是印象中母親第一次帶着我去看病(以往都是姥姥),我迷迷糊糊地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由於車架高,母親不敢騎着走,就一路推着我頂風前行。風很大,母親有點吃力,母親的後背更加顯得瘦弱。在醫院走廊候診時,我睡着了,醒來才發現,我正枕在母親的腿上,母親的手不時地撫摸一下我的額頭,看看我是否還在燒,這是母親從未有過的動作,一時間心中泛起一陣溫暖,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

母親晚年,依賴心開始加重,只是,母親敏感地覺得,她與兒子缺少了一般家庭中正常的母子親情。父親去世後,母親更是進入了一種巨大的失落。

曾經,她與父親以沫相濡,感情甚篤,舍子拋家,一心撲在工作上,倒也十分充實。惟靠着姥姥,將我和妹妹從小帶大,又將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讓父母更加省心……

失去父親後的母親,一時失去了可以無間訴說的對象,顯得有些形單影獨,遂與年邁的姥姥相依為命,而那時又正是我工作事業最繁忙的時間,完全顧不上母親和姥姥的感受,如今想來,倍感遺憾。

2000年姥姥百歲去世,更只剩一位阿姨陪伴母親。記得母親曾對我說,她生平還有兩個願望:一是想去台灣看看,那是祖國的寶島;二是想去巴黎看看,原因嘛母親沒說,或許是為了去圓當年中學時文藝女青年的一個夢?

在台灣開放自由行的第一時間,我給母親和與她要好的老同學與姨姨等報了名。那次母親玩兒得十分盡興,在拍回的大量照片中可看出母親的滿足。

只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從台灣回到家的當天,母親寫下了一封信,信中有這樣的一段話:

……小周(陪伴母親的阿姨)四點多回來了,家中恢復了往日的生活規律,心中空蕩蕩的,沒什麼生氣!幾天的勞頓,腰腿均疼痛,早早就上床了。

總算平安回來了,一路上多虧眾親友多力關照,特別是表妹更是不離左右,細心關心扶持,直至犧牲了一部分本應攝下的難得的鏡頭,我心中不僅深懷感激,還有深深的歉意,影響他們的興致了,真是對不起!今後不能再做對不起人的事了,寧肯哪都不去,也不能掃別人的興,給人造成負擔。

……

十五年來,我從痛及肺腑的悲傷中走過來,其中有諸多親友、戰友、同學的關懷慰藉,更有你們的關愛、幫助,使我逐漸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痛楚卻經常暗暗折磨着我,往往夜不成寐,這種感受是無人替代的。

隨着歲月的流逝,這種情感本能地轉換為經常對你們的思念和牽掛,你們離我越遠,這種執着的牽掛就越深,心中隱隱作痛,因為你是我生命中賴以寬慰的親人。

信是寫給誰的?母親沒寫開頭。你們又是誰?母親沒明說。甚至就連這封信,母親也沒給我和妹妹看。直到202111月母親去世後,我和妹妹在整理母親房間時才看到這頁紙,一張隨手拿來的一個信封的背面寫的信!

這就是母親!

20119月,母親毫無徵兆地突發腦梗,在ICU掙扎了一個月才轉危為安,只是母親從此進入了生活無法自理的狀態。生病後的母親性格大變,一改以往清高、強勢的風格,變得隨和起來。母親在醫院裡頗受歡迎,醫生護士常常因為她說錯話而逗她,可母親卻從來不急,這在以往完全無法想象。

母親不想讓她成為子女的負擔,所以進入醫院、養老院後,再也不同意回家。記得某年春節,為了讓更多的親朋好友能與母親相聚,我試圖接她回家住兩天,但母親堅拒不從,最後我讓步到只住一晚就送她回來,母親依然不同意,最終只好作罷。

其實母親擔心的是,一旦出院回家,如果再住不進來,她豈不成了兒女的負擔?她是不想再麻煩人呀!即使是子女亦然。

發病的起初幾年,母親還能與我們進行簡單的交流,但隨着病情的日漸加重,母親與我們的交流越來越少,直至失去了吞咽功能,無奈中只好通過鼻飼的方式進食。想來對於個性極強的母親,這最後的折磨會讓她怎樣的痛苦和無奈!

我和妹妹每周都去看望母親,母親漸漸地對我們的到來表現淡漠,那是老年痴呆的初期表現,再漸漸的,我們與母親只剩下了眼神交流。

突發而來的新冠疫情,將我們與母親阻隔在醫院大樓的內外。一隔就是一年時間。待到疫情緩解,我們才又能重新探望母親。

記得最後一次去看望母親,告別時母親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走到門口,母親的目光一直跟到門口,那是母親對兒子最後的送別!

20211127日,我從大洋彼岸的睡夢中驚醒,心跳沉重不止。早晨,接到妹妹信息,母親走了,帶着遺憾。

而這遺憾,更造成了我無法彌補的更深的遺憾!

記得那天,我在朋友圈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經過十年的嚴重病患後,媽媽生命的光焰於28日凌晨最終熄滅了。之前幾日,遠在萬里之外的我身體便呈現出種種不適,27日晩上入睡前感覺呼吸不暢,胸口壓抑,次日去測了核酸,陰性……妻自言:媽媽在天上與爸爸相會了,爸爸見到媽媽後或許會問,你怎麼27年了,才來?我想:媽媽是想在地上多陪陪我們,為了盡力彌補曾經聚少離多的不足吧……

媽,您做到了,我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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