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朋友来信: "写了一篇文章,国内网站发不出去,请帮帮忙。" 我查了一下百度百科: 刘小枫教授(1956-),男,重庆人,四川外语学院文学士、北京大学哲学硕士,瑞士巴塞尔大学神学博士。曾任深圳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比较文化研究所兼任教授,中山大学哲学系古典学中心主任、“逸仙”讲座教授。主要学术著作有:《诗化哲学》、《拯救与逍遥》、《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沉重的肉身》、《这一代人的怕和爱》、《刺猬的温顺》、《圣灵降临的叙事》、《重启古典诗学》、《拣尽寒枝》、《共和与经纶》等。 现将原文拷贝如下:
在政治正确的旗帜下 东方默
认毛作父 刘小枫称毛为国父,是在通篇讲演的结尾,不经意的几句话。也可以说无关宏旨,也可以说终篇手法故作摇曳。由于讲演的特点,不像书面写作、阅读,没有那么多反应时间给听众,需要瞬间引起听众注意,所用语言往往要求更大的辨识度、力度,像舞台上的表演,动作幅度大些,才能让坐在后排观众也看得清楚,比镜头前的来得夸张。所以用了谁比谁“差十万八千里”“内战”“难受”这样的字眼。不是严谨的论证表述,而是迎合(或称顺应、尊重)听众的修辞技巧。 刘小枫称毛为国父,好像也不是他的发明,所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创建者不就是国父的意思吗?人民币用他的头像作图案——通用符号,不就是因为他有这个地位,没有异议吗?“国父”这话本身并不是一个价值判断,不是授勋、封诰,而仅仅是一个关于历史的事实陈述。这有什么问题吗?我想,说过这话的人,也能算得上车载斗量了——网上搜来的“百度百科”称其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袖”,源自上海辞书出版社《辞海》“毛泽东”词条的表述;可见于此无多争议。如果这不算数,《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表述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领导人”(见第5卷,740页。前面还有“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两个定语)。没拿人民币稿费的执笔人讲的话,可能还算客观吧?如果这都要骂,骂得过来吗? 得,王康完全有权利不同意。道不同不相为谋嘛。不必说价值观可以不同,连事实的判定都可以各执一端。不同意说理就是,为什么要来一个认毛作父的话呢? 要说王康的刀笔也颇有些老辣,一个貌似重述“认毛作父”的转述,就那么轻巧而不着痕迹地把这话嵌入了“认贼作父”的陷阱套子、急劲机弩里。引出受众自然的愤慨、诅咒。一些解读者也顺应王心地直白引申、说了出来。这也无需我来掰扯,网上所见多是。这种手法颇得春秋笔法的诛心之术。其羚羊挂角、踏雪无痕的布局谋划、经营机心里,潜伏了太多“相煎何太急”的杀机。 毛是不是贼,无需我为之辩(刘少奇曾被称为“刘贼”;这类党派语言的时效性多不长)。即使毛是“贼”(以各是其是言之),刘小枫的“国父”话语,最多也只能被划在一个政治认知范畴;再退一步推而广之地说,它至多也只是一个政治行为,社会性的政治行为。而“认贼作父”是私人行为,在汉语里,指称、叱骂的是卖身投靠、人身依附式的个人性道德行为。社会行为、政治认知与私人行为、道德行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王康把政治认知泛化为政治行为、社会性政治行为,再跨界等同于私人行为、道德行为。这种洒人狗血的妖魔化,浸溅毒汁,凶猛、狠辣,不是明明白白的栽赃、构陷吗?这还是讲道理吗?为文至此,夫复何言? 刘小枫始终是书斋中人、学问中人,常让人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感,没有与任何政治势力有过接触,更不说投机、选边、站队了,他不是政治人物,当然也当不得任何政治性斥骂。 政治正确 王指称毛为“老暴君”,把“领教过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伎俩的中共官僚及其后人,蒙受过毛腥风血雨旷古劫难的中国知识界,经历过毛暴虐奴役的中国人以及瞭解毛时代历史真相的年轻一代,全球化时代初步拥有基本人权意识、自由、财产权的中产阶级和普通民众”划进自己一边,把民意作为政治正确的旗帜,站住政治正确的道德高地,气势恢宏地大发议论,挥斥方遒。 政治正确是一种拉大旗作虎皮的意识形态魔术。其前提是认定一个正义、真理、民意,符合、顺从正义、真理、民意的,是政治正确的一方,不符合、不顺从正义、真理、民意的,是反方。这是一种认识论的党性立场:敌我友,划线占边,非此即彼,全称判断,是非分明。政治正确以立场预设为标识,引致的场域往往是政治宣判,而非认知。政治挂帅、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是它在文革中的表现形式。它是依仗政治权势称王称霸、横行于舆论领域的霸术,蛊惑心智缺失者的迷魂术,也是褫夺独立思考者的诡辩术。投射到文风领域,即刘小枫剖析过的“社论语式”,人们通常说的“大批判语言”。 该文通篇语言如“精神怪胎”、“堕落”、“为老暴君招魂”、“毛军”(以此称“中国人民志愿军”为王氏发明)、“帝王师”、“令林彪的‘四个伟大’相形见绌”……这些游谈无根、毒汁四溅的词儿,“‘逍遥’数十年,今日终于本色毕露”的阴谋论,“如果刘小枫押注得手,毛派复辟,可以断言,中国人将再次承受浩劫”(使人忆起“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的讹诈,没想到一介书生刘小枫竟有如是能量!)的精神恐吓,都是政治正确里用滥了的招数。 “2009年天安门广场祭出毛思万岁方阵,薄唱红打黑(有人统计,薄在重庆四年有半,所引‘经典’,毛语录诗词占百分之六、七十以上),新国家主义派全身心投靠权贵,张艺谋谭盾之流公开颂扬秦始皇,中国百名作家集体书写‘延讲’……”这些事情与刘小枫有什么关系,还“演变其来也有自”?真说得事事儿的! 不明白,为什么王康那么宣称与文革不共戴天,偏偏就用上政治正确的招数了呢?还那么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招招见血?是无意识中吃了狼奶自然有了狼性,还是有所觉悟却未及划清界限、彻底清算残留的毒素作祟?难道那些政治正确招致的人间悲剧,这么快就被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吗? 只是——作为文革遗风的政治正确还有效吗? 现代民调作为民意的表征、描写工具,把民意当成群众性政治倾向的统计对象,是概率反映,在现代大众传媒操作中成为舆论操纵的利器。但不是认识的标准。它被用于通过选举的政治授权有其合理性,却并不保证政治实践的正确性。它的功能,仅限于对实然的陈述。上帝不掷骰子。 多数真理的世俗谬见,民粹的群众性情绪偏向,驱使盲目、易变的政治正确,屡屡成为政客操弄的工具。因此它常常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打倒刘少奇时,国人皆曰可杀,那么多尖锐、酣畅的漫画也不都出于中央文革之手吧?粉碎四人帮时,不是也群情同称“大快人心事”吗?1980年代公审四人帮,民意何等兴奋;1990年代先后审判陈希同、陈良宇、薄熙来,民意反思过把政治斗争刑事化的合法性、危害性及其由来了吗?伊拉克战争时美国民意高涨,后来被告知战争理由“大规模杀伤武器”子虚乌有,民意就傻了吧?它做过什么补救自己的过失了吗? 并且,问题还在于王康列举的“领教过……”的他们就同意站在他一边了吗?称毛“老暴君”了吗?刘小枫就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了吗?据我所知,“中共官僚及其后人”不少称毛为“毛爷爷”,将军后代唱红团也曾为文革意识形态道统魂兮归来背书;“中国知识界”的一些人对毛常怀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心态;“中产阶级”把毛像作为驱魔辟邪的符录,成为毛泽东热的主动力之一……并非都那么政治正确的。政治正确的吊诡、妙用,往往是他们举证的根据都不在场,沉默地(有的还追认)任其引用,而被论定的反方如刘小枫们就成了挨刀的冤大头。
文风问题 王康为文讲究风势,词彩瑰丽,大气磅薄,贡献过不少华章。为此还得过奖。同时也难免偶尔用力过猛,大言炎炎,辞胜于理。 “去年老友毛喻源说起刘已变得面目全非,我还难信。……几天前在郑州与蒋庆说起刘,蒋不置可否,显然不欲评说。”顾左右而言他地东拉西扯,扯南山盖北网,虚张声势,意谓大家都不待见刘小枫,这种拉统一战线的花招是否太小儿科了呢?大约帮不上他多少忙。 又说“这个小市民的儿子靠苦学外语走上‘学术’象牙塔”。“小市民的儿子”又怎么啦?卢梭不就是“小市民的儿子”吗?冤有头债有主,各人做事各人负责,干嘛还兴祸及人父?有位写小说的女作家问得好:“四九年以后哪个人又是贵族?”“苦学外语”也只是刘氏治学的入门,而非学术出身。如果说,刘出身语言学门第低,王出身中文系也是学语言的,有必要彼此相轻吗?刘氏出入美学、西哲史、神学、现代性社会理论、政治哲学、西方古典学、中国经学史……是否比他的攻讦者多一点学术,读者之明远胜于我,不必我言。各种夹枪带棍的手法,虽然捣鬼有效,却也有限,迹近下作。 国父论并非刘氏讲演正题、主旨,只是结语中的一个枝蔓。王文不是分析刘文的逻辑、结构、理据、论证、结论,而是采取标题党手法,抓住一点不及其余,随意捏造论敌、以保全胜。是不是有点太过“大行不顾细谨”的讨巧? 前文还说到“认毛作父”与“认贼作父”的设计榫接、精巧构陷,拉大旗作虎皮、划圈站队不讲理的政治正确魔术,这种种腾挪、借力的手法,其实在在都透露出论者的不自信,希图通过技巧方法、外力支撑来为自己加分、给力。这使王康不像一个认真讨论事理的人,而像一个没有明确主张,徒以辩才投机、讨喜的纵横家末流。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文者借助种种技术,以求事半功倍是有的。别的都可以不论,但政治正确的魔道万万不可继续下去。那种划圈子站队的方法,不是论战的方法,而是打擂台、搞政治斗争、党同伐异的方法。杀人见血的歧途。使用这种方法,除了用者快意恩仇、逞口舌之快、得一时之利,永远说不清道理。它是一种毒药,让人上瘾,形成路径依赖,给中国人的理性发展造成绝大阻碍。而理性发展是国人现代化建设、现代性培育的大课题。必得识者大力扫荡之,清除之。常常打扫,不留死角。 都说“文如其人”。让人奇怪的是“从不识‘仁’为何物”的刘小枫属文,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循循善诱,举重若轻,温文尔雅,如恂恂儒者;而“正义在胸笔在手”的王康草檄,反倒苦心孤诣,旁搜罗织,剑走偏锋,任性使气,浮躁凌厉,如冷血杀手。 中国强辩始祖公孙龙“辞巧理拙”,虽然“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却“终必受诎”。睽违二千多年,王康的运数是否会更强一些? 阿弥陀佛,虽然我讨厌王康这篇文字,但他毕竟做过一些值得肯定的工作,祈愿他的运数不致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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