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多少佳山水,不似西湖浪得名。
我不敢说自己是白洋淀人。我人生的最初七年,是在离白洋淀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小村子里,我的姥爷家度过的。那时候,白洋淀还没有开发,谁也想不起来带一个小孩子去那里玩,所以我直到高三那年暑假回老家,才第一次去了白洋淀。
可能和人类“逐水草而居”的习惯有关吧,人们总是对家乡的河流,湖泊有着深厚的感情,居住在白洋淀周围的人们也是如此。小时候几乎天天听见人们把“白洋淀”挂在嘴边,也难怪,那时候几乎没有污染,白洋淀出产的鱼既多又好吃,我们家几代人几乎人人都特别爱吃鱼。“红烧鲤鱼”曾经是白洋淀的传统名菜。在今天人们的印象里,鲤鱼个大肉厚,不易进味,实在是一种“上不了桌面”的鱼,但是从前白洋淀野生的鲤鱼个头虽然不大,味道是非常好的,一般人家也吃不起。平民百姓桌上的鱼,以鲫鱼为多。白洋淀人把鲫鱼叫做“鲫鱼瓜子”,以形容其个小,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白洋淀产的鲫鱼个还是比较大的,能有半尺多长。大的鲫鱼做“熏鱼”最好,上好的熏鱼据说是用红糖和锯末熏制一夜制成的,白洋淀地区大大小小的饭店里都有卖。
当地农民饭桌上经常出现的,则是有名的“贴饼子熬小鱼”。冀中平原上的农家,堂屋就是灶屋。记得老家堂屋分列左右的两口大黑铁锅,直径都在一米以上,妗子买了白洋淀来的小鲫鱼,开膛刮鳞,也不放什么油,就加点盐和葱姜蒜放在大锅底上炖,锅边上贴着金黄的玉米饼子,灶膛里旺旺得烧着金黄的麦秸,腥香的味道一会儿就跟着白气从秫秸秆编的大锅盖下面冉冉升起。鱼炖熟了,饼子也贴好了,再做上一小锅倭瓜疙瘩汤,便是令人多年后回味无穷的农家美食。
鱼太大了点,饼子还差不多
中国人喜欢说山水,水有山相配才灵动,和谐,有趣。白洋淀是一望无际的冀中大平原上的明珠,虽然无山相配,却有独具特色的苇壕。白洋淀里真正一望无际的开阔湖面不多,更多的是大片大片一人多高碧绿的苇子。划着小船穿行在“苇壕迷宫”里,有一种其他名湖无法领略的情趣。
提到白洋淀的苇壕,自然不能不说“雁翎队”。百度词条是这样介绍雁翎队的:“抗日战争时期,活动在白洋淀抗日武装“雁翎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利用淀区芦荡遍布,沟河交错的有利地形,开展机动灵活的游击战,以弱胜强,痛击日本侵略军…” 苇荡遍布,沟河交错的地形,确实给种种“武装”提供了方便的活动场所,不过听听老辈人讲得最多的,不是雁翎队,倒是一支叫做“鸡喯队”的武装。鸡喯队的正式名称大概是“抗日救国军第七分队”之类,老乡们听不懂这么“文明”的说法,干脆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说成了“鸡喯队”。鸡喯队最初是活跃在大淀里纯粹的土匪武装,我的舅舅曾经被他们绑过票。据说抗日游击队大多是靠收编土匪武装壮大起来的,鸡喯队后来不知所终,很可能是被雁翎队收编了。
小时候吃过晚饭,最喜欢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听大人们讲“野狐禅”。比如,有人半夜在野地里迷了路,大月亮底下,急急忙忙向着家的方向走,走不了一会儿,前面遇到一堵望不到头的高墙;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走,走不远,碰到的又是这堵高墙。这个故事作小孩子的时候听起来既真实又恐怖;现在一回想,家乡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故事,大概和冀中平原的独特地貌有关: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曾被艺术化地称为“青纱帐”的高粱地,玉米地,地貌极为相似,在夜里迷了路,情急之中到处乱走,反而越走越认不出路。
青纱帐
还有一个轻松诙谐的故事讲得是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急急忙忙去看戏,走到半路摔了一跤,爬起来抱着孩子接着跑,到了戏台那儿,才发现怀里抱的是一个大倭瓜!产生这个故事的原因大概是家乡人对倭瓜的感情太深了。过去蔬菜的品种不像现在这么多,皮实,高产的倭瓜是冀中平原农民桌上的当家菜:包饺子,玉米菜团子用它,炒菜用它,做汤也用它……
包饺子很好吃的
然而老辈人讲得最多的,还是和抗日有关的事。八年抗战,无疑给家乡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民族记忆。电影里的情节,是家乡人民曾经的生活真实。至今记得姥爷用的裁纸刀,是一把三寸多长,木柄红漆斑驳,刀刃弯曲的小刀。这把貌相粗陋缺暗含杀气,使用多年后依然锋利无比的小刀,就是日本人丢在老屋院子里的。
搞笑版雁翎队打鬼子
姥姥经常挂在嘴边的,是有一天晚上,“老八路”进了村。在她的记忆里,“老八路”都特别“侉”,也就是说话外地口音浓重的意思,每个人腰上栓一个洋铁碗;她说那一夜,老屋前的土路上睡满了“老八路”,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街上静悄悄的,睡在路上的“老八路”在天亮之前就走了。我母亲解释说,家乡人所说的“老八路”,就是陕西开过来的八路军,所以说话外地口音重。“老八路”来了不久,家乡就出现了很多“小八路”:说话幽默形象的家乡人把“老八路”来了以后才加入八路军的当地人叫做“小八路”。类似的例子还有“白脖子”,指的是国军,因为国军士兵人人脖子上围一条白毛巾。
河北省大概是共产党唯一认真抗过日的一块地方,当年共产党在河北的抗日活动,又以冀中平原最为激烈和集中,所以文革前后反映抗战的电影,文学作品,大都以这里为背景,比如《小兵张嘎》,《敌后武工队》,《地道战》,《野火春风斗古城》,《新儿女英雄传》……
小时候问过村里的老辈人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
老大爷会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
操着刚硬的家乡话说:怎么不是真的?都是真的!
这些电影我都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我知道,它们都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十年,二十年之内拍摄的,所以,
背景,道具,演员的演技,都是相对真实的。至于情节和史实,在历史的烟云后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所以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辈人的口述,尤其珍贵而动人。
我母亲一辈子批评共产党,只有一个人被她认为是“真共产党”而敬佩有加,这个人就是当时的抗日游击队领导之一闫鲁。闫鲁又名闫占山,和我姥姥家同宗,出生在临村一个大地主家庭,可惜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因为抽大烟而败落了,他从小艰苦求学,抗日战争爆发后,投笔从戎,回到家乡领导抗日,多次出生入死,成为一代传奇人物。母亲说他曾经两次在我们村被鬼子包围:一次是藏在水缸里躲过了鬼子的搜查(所以《沙家浜》里的“水缸里面把身藏”也是实有其事啊。)第二次村子被包围,闫鲁无处可藏,于是一手一把二十响从容端坐在老乡家炕头上,准备和鬼子拼命,幸亏他命大,鬼子不知为什么紧急撤退,没有来得及进屋搜查。解放后闫鲁当了河北日报社主编,这位在鬼子手里出生入死的儒将,最终没有逃脱自己人的毒手,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的传奇在家乡人口中代代相传,在互联网上却找不到任何资料。
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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