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非是在京师大学堂上预科班的时候认识李兆鸣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上飘着小雪,他抱着好奇的心情和几个同学参加了一个革命党的秘密集会。集会地点是在一个仓库里,不大的屋子里烟气腾腾,虽然只生着一个火炉,因为挤满了人,倒也并不冷。屋子中心放着一个大木箱,不时有人站起来跳到上面去发表演说。
李兆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那时即使是年轻人,剪发的都还不多,李兆鸣穿着半旧的衬衫西裤,披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在人群里显得十分出众。十六岁的李兆鸣身材还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更纤瘦些,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安静而忧郁,显得和周围大声喧哗,不时尖声吹着口哨的人群很不协调。杨正非便有些想不通这个姑娘似的人物来这里干什么。
随着一阵口哨,鼓掌和欢叫声,台上的人跳下大木箱,李兆鸣轻捷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走到屋子中央。杨正非见了便是一愣,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文静纤弱的少年,他自己是练武的人,从李兆鸣起立的姿势一眼就看出他会武功,而且修为不浅,心想俗话说得真好,人不可貌相。
看来这并不是李兆鸣第一次发表演说,他站在木箱上向四周扫了一眼,众人立刻停止了喧哗,视线全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诸君! 兆鸣以为,今日之中国,人人当知平等自由之大义。有生之初,无人不自由,即无人不平等,初无所谓君也,所谓臣也。若尧、舜,若禹、稷,其能尽义务于同胞…”
演讲的内容杨正非已经记不清,留在记忆里的,是他清朗柔和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和他明澈目光里迸发出来的热情。从那时杨正非就知道,李兆鸣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
演讲结束,李兆鸣微鞠一躬,不慌不忙回到原位坐下,杨正非一边和大家一起鼓掌,一边扭头朝他笑着,他也扬起嘴角笑了笑,两个人从此就算认识了。
杨正非后来又在其他的秘密集会上见过他几次,再后来自己也加入了革命党,和他共处的次数多了起来,但也只是熟人而起。杨正非在京师大学堂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李兆鸣却出奇地忙:他白天在教会学校读书,晚上学习国学,尽管他从未提起过,杨正非知道他同时还在学习武功。公理会隔壁就是教堂的孤儿院,不多的闲暇时间里,李兆鸣大都在那里帮忙。
那年暑假杨正非买好火车票准备回家,忽然想起应该和李兆鸣道个别,便去了公理会,这才知道他肺疾发作,被送到医院去了。虽然早就知道李兆鸣身体不好,杨正非到了医院,看见满眼血丝,跪在床边祈祷的李士庄还是吓了一跳,原来李兆鸣这回得的是急性肺炎,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杨正非于是留了下来。这个决定,是他和李兆鸣之间真正友谊的开始。
高烧昏迷了三天,李兆鸣终于睁开眼睛朝守在床边的李士庄和杨正非笑了笑。看着李士庄流下眼泪,杨正非的眼圈也红了。此后一个多月,李兆鸣在小阁楼里养病不能出门,杨正非便天天泡在那里,陪他谈天,下棋,他好了以后,就天天和他一起去孤儿院帮忙。那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家。
李士庄是灯市口公理会教堂的神甫,也是公理会孤儿院的院长,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叫他”Father”,叫李兆鸣 “兆鸣哥哥”。整个夏天,杨正非和李兆鸣一起,从教孩子们读书识字,陪他们玩耍,到打扫帮厨,什么都干。杨正非出身在等级森严的豪富之家,从小锦衣玉食惯了,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是觉得自己有一种和那个圈子不谐调的东西。在和李兆鸣一起度过的那个暑假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心灵里那一角空白是什么,也自豪地发现,自己参加同盟会,并不是追赶时髦。
他第二年就和李兆鸣一起去了英国,算来自从和李兆鸣认识以后,这次李兆鸣去南昌出差的四个月,是他们分别时间最长的一次。
久别重逢,应该感到兴奋才对。杨正非在唐公馆他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子,不时走到窗前,看着冰冷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再化成一道道水珠顺着窗棱慢慢滑下,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两个最好的朋友,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无论他们怎么做,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叩了几下,就有老仆人杨发的声音在门外道:“少爷,李先生来了。”
“快请进来!”杨正非才沙发上一跃而起,紧走几步迎到门前,杨发已经躬身把李兆鸣让了进来。
“正非!”李兆鸣把手里的黑布雨伞递给杨发,微笑着握住杨正非的手。他身上穿着那件在英国时添的米黄色长风衣,衣袖和下摆都湿了。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他的手比平时还凉,脸色也分外苍白,平日淡静的眼睛却熠熠闪光。
握着他的手,杨正非也释然地笑了。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李兆鸣身上散发的那种宁静气息最能使他安心,今天也不例外。
李兆鸣把风衣脱下搭在椅背上,径自在沙发上坐下,杨发倒上茶来,他微笑着接了,又笑着看看杨正非。杨正非立刻明白了,便向杨发笑道:“发叔,我和李先生有点事情要谈,你先去罢。把门带好,有人找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今天下午不能见客。”
李兆鸣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着慢慢吸着,待杨发走远了,又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确定四外确实无人,方回身低声向杨正非道:“正非,昨天武昌新军起义的事你知道了罢?”
杨正非暗自松了口气,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冷静。在关键时刻,李兆鸣总是能沉得住气,分得清主次的那一个。
“我今天早晨就从报纸上知道了。湖北已经宣布独立了。”
李兆鸣点头笑笑,清澈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我下了火车先到陈西陵那里去了一趟。山西也要行动了。”
杨正非的心脏停跳了一下,热血腾得涌上了脸颊:“定在哪一天?有行动方案了没有?”李兆鸣是他所在的这个行动小组的负责人,有和陈西陵直接联系的权利。杨正非感觉得出来,生死决战的那一天就要到了。
李兆鸣走到他对面坐下,笑了笑:“冷静,正非。行动方案有了。日子也定下了。你将是这次行动的主角。”
相关博文:《李园恩仇录》整理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