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吾爾族師生緣

                                王繼洪

二○一二年六月我退休才不久，就接到一個承擔對外漢語教學工作的請求。通常所說“對外漢語教學”的對象都是外國學生，其實“對外漢語教學”只是個方便的說法，其確切的概念應是“面向漢語非母語學生的漢語教學”，而我此次的教學任務《漢語精讀》，正是屬於這個大範疇的。上海有好幾所高校都接受了為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培養漢語教師的任務，上海大學也在其列。九月下旬，我便進入了這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角色。

　　我教的（三）班有四十幾位學生，除了有數位是漢族的，其餘多半是來自新疆葉城地區的維吾爾族學生，據說還有幾位是哈薩克族的。他們都具有非漢語專業的大學學歷，男生約占三分之一。

　　團結和融洽是維吾爾族學生最顯著的特點。他們下課後總是三五成群地在一起休息、聊天或玩鬧。一位漢族女同學也似乎對我抱怨：這種情景在我們漢族和漢族學生中，就是做不到。其實這是屬於能為而不為，而維吾爾族的學生更有漢族學生即使想為，也不一定為得了的事情，那就是他們的能歌善舞。在休息僅有的十分鐘或十五分鐘的課間裡，他們無一例外地要打開教室的電腦，在維文的網頁上打開音樂的鏈接，加大音量，播放起維吾爾族的流行音樂和歌舞曲。感謝一位維族女生就在我們咫尺之內，特地為我小露了一手他們的絕活，即維吾爾族舞蹈中所獨有的頸部不動，而頭左右頻頻擺動的舞姿，使我在課間獲得了一次從未有過的經歷和藝術享受。

　　重情和感恩。一學期中，我安排過兩次命題作文。一次是寫一篇《我的母親》或《我的父親》。一位維族學生用並不流暢的漢語，以獨白和傾訴的筆調寫給遠方的父親：父親您把我養了這麼大了，可我總是很少與您說話，現在感到很愧疚，但我不會忘記父親您的辛勞和養育之恩。聽說，有些維族的學生還把學校每月發放的零用錢省下一部分，寄給幾千公里之外的父母。另一篇要求學生寫自入學以來，對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人或事。有近十位學生寫到了上海後，過上了他們最難忘的一次古爾邦節，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讓他們吃上了正宗新疆風味的大菜，一起開聯歡會，還每月集體出遊或參觀一次，字裡行間滲透着深深的感激之情。該班的班長、一位維族的男生阿布都克熱木用手機拍下並郵傳給了我。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維族男生為我拍單照，並深情地對我說：以後在我家裡，一定會放上老師您的照片。

　　熾熱而虔誠的伊斯蘭教信仰。與基督教的信徒需要接受洗禮、佛教出家人需要剃度有所不同。這些維族學生的宗教信仰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自他們哌哌墜地，便就隨他們信教的父母而自然成了伊斯蘭教的信徒。伊斯蘭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目前全世界約有超過十三億的信徒，而且還是信徒增長較快的宗教群體。一位偉人早就說過，任何事物在一定的條件下，都是可以轉化的。自我國改革開放以來，一直強調“讓中國了解世界，讓世界了解中國”。其實我們廣大維族的兄弟姐妹們正是從宗教文化的角度“讓中國了解世界，讓世界了解中國”最寶貴的人力資源和民族財富之一。中國要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實現偉大的夢想，善於利導宗教文化應是我們必經的階梯。

　　在“教學相長”上，給我補上了難忘的一課。站在高校的人文講台已三十餘年，雖說自己無甚學識，但“國學”和“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已成當前文科教師的口頭禪。當我還是像以往那樣振振有詞地講述時，在開學不久後的一次，突然卡殼了。我的潛意識立即告訴我，還是彈老調，肯定無可迴避地帶有片面的成分。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古代而經清代延續下來的，滿、蒙、藏、維、漢等各民族的文化才融合成大中華的傳統文化，我們講中華傳統文化能離開這個歷史的過程和背景嗎？我便迅速改口，以“中原文化”來取代我對講課內容的概括。當下，已經有學者撰文大聲疾呼我們應以“大國學”來取代以往傳統的“國學”時，還是有為數不少的大牌教授和名人在大談“國學”或中國的某項專題文化史時，僅僅只談漢族的那一部分。我曾在課間見到班長阿布都克熱木在讀一本精裝厚厚的大十六K的有關新疆歷史文化的維文原著，這書對我來說猶如“天書”，而也是那一刻我才真正感悟到，正是這些天量級別的“天書”，卻應該成為我們人文科學在今天新的歷史背景下，以集體智慧去努力探索和奮進的主陣地之一。這不僅僅是學術事業本身的需要，也是我們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實現偉大之夢的需要。

　　對母語維吾爾語的擔憂。在課餘交談中，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地對我談到，他們哥哥姐姐或鄰家的有些孩子，已經只能聽懂維吾爾語而不能講他們的母語維吾爾語了。聽罷，我叮囑蒙古族的學生，要他們千萬不要丟了自己的母語。由於種種歷史的因素，曾經的“國語”滿族語，現在已瀕臨消失，據說全世界目前能用滿語交流的人僅幾十位。據資料表明，目前保留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滿文檔案有二百多萬件，加上在各地和國外的滿文檔案，總計有三百萬件，絕大多數尚未整理出版，更沒有被研究者充分利用。滿族語一旦失傳，不僅無漢文版的中俄《尼布楚條約》不能讀懂，而且我們的今天或往後還能產生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清史》嗎？

　　且不說新疆豐富的寶藏、美麗多姿的地域風情和深厚的文化積澱，光新疆的面積就佔中國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中國陸地邊境線的四分之一在新疆，新疆與八個國家接壤，是中國與外國接壤最多的省區。自己能多一些新疆的學生，也可算多了一份與維吾爾族的師生之緣吧。

　　學期快要結束時，我特地去上海豫園商場購買了一百多個大紅色的中國結，通宵地將每個中國結套入玻璃紙的長袋。考試結束後，雙手遞給每一位陸續離場的新疆班學生以及帶隊的維吾爾族的老師們。請他們回疆過春節時，捎上遠方一位普通的漢族教師，對民族友誼和文化交融一份深深的祝福和期待。

註：本文及圖片已發表在2013年7月20日《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上

本文的大公網鏈接：http://news.takungpao.com/paper/q/2013/0720/17746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