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說“不參選”,有人會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中國沒有選舉,你參個屁呀?我說的“不參選”,不光是說不參加政府的選舉,舉凡選舉,無論性質,不分行業,我一律拒絕。為什麼呢?因為第一,凡參加選舉,都是代表某一利益和為特定團體代言,而我的志向是張裁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第二,李敖說群眾是混蛋和渾蛋,本來你可以對渾蛋們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現在你偏偏要讓混蛋們品頭論足、挑三揀四,不是發神經自討苦吃是什麼?第三,我對今天的政治,採取的是一種“取消主義”的態度。對我來說,“取消主義”就是:管你有沒有選舉、管你選什麼不選什麼,老子都不認。 “取消主義”這個詞很有意思呀,它是共產黨的發明,最初是用來整陳獨秀和托派的。它原來的內涵是什麼,指的是什麼,你們誰都不會懂,因為我也不懂。你們不懂、我不懂,不是咱們笨,而是共產黨的東西太詭譎,像當年拜火教的教義。我扯遠一點,共產黨有一個怪癖,就是酷愛概念、理論、“主義”和“咬文嚼字”。我在學共運史的時候,對“不斷革命論”和“二次革命論”(我把這戲稱為“共產主義繞口令”)費盡腦筋,也弄不懂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以至於斯大林和托洛斯基能爭的面紅耳赤、爭得舉國舉世滔滔,最後竟然你死我活,乾脆斧頭相加;“老子黨”加上“兒子黨”,全世界不知道為此死了多少人。從這個怪癖演變生出:對自己,稍有一知半解,就樹為“主義”,什麼“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毛澤東思想”,不一而足,再加上全世界數不勝數、不識好歹、夜郎自大的小共黨,到處都是頂峰,真是“灕江風景,峰不勝峰”;對敵人,稍有一絲傾向,立即扣上 “主義”帽子,什麼“機會主義”、“投降主義”、“冒險主義”、“盲動主義”、“游擊主義”、“失敗主義”、“取消主義”、“逃跑主義”——連最本能的打不贏就跑,也成了一種主義了,還有什麼不能成為主義呢?須知,對得勢者來說,被封為“主義”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而對失勢者,一旦沾上 “主義”就是茲事體大、企圖自立門戶且形成規模、危害巨大的敵我矛盾了。 第三說“不投票”。薩特當年不領諾貝爾獎,因為他“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我沒有來自官方的榮譽可以讓我拒絕,所以只好“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號召”了。好在中國是保護人權的“法治國家”,因此不投票也沒人逼你催你,不像人口普查那樣天天上門求你哄你,弄得你裝不在家都裝不成,只好出國躲避。 再說“不捐款”。我不捐款,主要原因並不是我的先知先覺,能在所有人懵懂糊塗的時候,推斷出中國慈善界也不是乾淨的石獅子,所以成為了先行者。我不捐款的理由,是一向認為:一個政府,特別是中國這樣一個財政收入全球第二的富豪政府,不能光是行政支出比例拿世界冠軍,不能只是天天三公消費、中飽私囊,你還得履行一下自己的職責、承擔一下自己的義務;你不能讓我們養了你幾千萬官員、交了你60%的稅負之後,再去替你賑災、代你救濟。我們已經被你“取之必錙銖”,我們沒有餘錢再讓你“用之如泥沙”。就是有錢,我們也不干,我們不會讓你黯然敲骨吸髓之後,再對你公然投懷送抱。 最後說“不拿工資”。2011年底我在一次晚餐會上,和一個國內泰斗級建築專家鄰座。此公雖搞建築,對社會政治卻極感興趣,但頭腦出奇的混亂——也許是清楚——。在他眼裡,政府首腦、各部部長、央行行長,統統該殺。“口誅”完在朝的,又“唇伐”在野的,其中茅于軾最不地道:拿了一輩子共產黨的錢,退休之後又擠兌共產黨。你很難用通行的左派右派標準去劃線此公。但他看不起茅于軾,我倒頗為贊同。其實,豈止是茅于軾,從嚴家琪、萬潤南、陳一咨、吳稼祥算起,哪一個當初不是體制內的一員,哪一個不曾做着共產黨的官、享受着體制內的特權?又有哪一個不曾助紂為虐、倒行逆施——如果算不上禍國殃民的話。你吃着體制,喝着體制,花着體制,住着體制,拿着體制,黑着體制,貪着體制,占着體制的便宜,撈着體制的好處,報着體制的黑帳,利用體制的壟斷,最後只是由於仕途蹇舛,這才從陣營中走出,反戈一擊、忘恩負義、吃裡爬外。這叫什麼道德?這算什麼倫理?這是什麼人格?縱觀海外那幫有頭有臉的異議人士,概莫如是。這一類貨色,又怎麼能讓人看得起呢?至於我,可以自豪地說,在一生中,不論體制內或外,不論官辦和民管,我只有過兩年的被領導和被老闆的日子,我只拿過三年工資——比李敖還短。而且拿過的這三年工資,我也早就經由交饅頭稅和喝毒牛奶物歸原主了。所以,要說理直氣壯,沒有人直的、壯的過我。 幾千年以來,在無數次的神州陸沉里,在多少代的百年丘虛中,從中原到南夷,自荊楚至閔越, 出現了難以計量的“遺民”、“逸民”和“移民”。他們音固相似,旨尤共同:用李敖的話,就是“不和自己看不起的統治者合作”;用我的發明,就是“新五不主義”。他們寧願自我放逐,情願去國懷鄉,甘願“工人無祖國”。他們的遺世獨立,他們的逸隱善身,他們的移土守志,對映蛆趨蟻附的“長夜難明赤縣天”,是何等讓人肅然起敬啊! 2012年5月的一個血色黃昏,我站在半山別墅巨大的平台上,眺望千裡層雲,遙看萬里關山,“日之將夕,暮靄叢生”,悠悠我心,隻影向誰?在群山中和蒼茫里,我身蕭形索。然而,我知道,即使我再沉吟子衿,即便我常無限落寞,我卻永遠不會懷憂喪志。哪怕所有人為了利祿功名甘願作行屍走肉,但你們永遠別想戮我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一日不能戮,三歲不能戮,十年不能戮,百年不能戮。我一身浩然之氣,但無蠻力做悖悍者,因此雖蚤夜號以求治,對“亂竟不遠”卻終究回天無力,所以只好“新五不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