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手不释卷,读书无算;涉猎之多,世所罕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不但博览群书,而且博揽群书。在我博览和博揽的书中,有一些偏门左道的、希奇古怪的、别人找不到也不可能注意到的书。就在最近,我又搜集到并用一天时间读完了这类书中的一本。此书叫《宫前町九十番地》,名字怪怪的十分忸口,由张超英口述,陈柔缙执笔。望文生义地看作者和书名,你会以为是一个五十年代“超英赶美”时出生的中国青年讲述闯荡日本的故事。其实,张超英和《宫前町九十番地》与新中国青年闯荡日本风马牛不相及。张超英是一个台湾世家子弟,出生、接受高等教育都在日本,一生主要时期是在台湾国民党政府做公务员,担任过的职务有:台湾新闻局资料处和联络处科员、新闻局国际处第三科科长、新闻局驻纽约新闻处专员、新闻局驻东京新闻处处长、新闻局驻东京新闻处处长兼台湾驻日代表处顾问。象日本地名一样的“宫前町九十番地”其实是张超英台北的老家旧址在日踞时代的名字。《宫前町九十番地》是张超英对自己一生主要经历和事业的回忆录。书中提及事件极多,牵连人物颇广,举凡当代台湾有头有脸的人物彭明敏、李登辉、陈水扁、宋楚瑜、辜振蒲、蒋孝文、王升、许信良、陈文茜以及国际上如艾森豪威尔、尼克松、细川护熙、中曾根康弘一类的大人物,书里都有描画。总体来说,这本书立意境界不高,史料价值有限;最关键的,是由一个女性执笔写成,所以语言不男不女、半男半女,大部乏味之极;而且女人特有的自恋自怜,被植入男人的外形下,犹如人妖伪娘,让人浑身长起鸡皮,需要忍呕才能卒读。我说过,看女人写的书,就像看女人在手淫;现在我再加一个发明:看女人帮男人写的书,就像看女人在给男人打飞机。因此,这本书是被我归入属于“只读一遍、一次读完”的准劣书之列。然而,就是这样一本清水煮白菜式的书,却被我火眼金晶,片刻之间沙里筛金般在成堆成堆事件、情节、人物的无意义的流水帐里,搜索、辨认出若干处有价值的段落。探幽之余,我进一步发微,由口述者随兴之语阐其未料之义,从执笔人信手之言弘其意外之旨,并行诸文字于此,以显摆我抽丝剥茧、画龙点睛、杠上开花的读书功夫。
中第20节“蒋家皇孙醉酒开枪”回忆主人公张超英早年偶遇蒋孝文的一段描写,可谓本书第一传神之笔。这段往事发生在1964年,国民党的“中宣部”、“新闻出版署”兼“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新闻局,为了加强对欧洲的政治宣传,计划拍摄一部《今日台湾》记录片。为表示客观性,特地动用国库重金聘请英国导演执导。张超英奉命陪同英国导演巡回全岛选看外景。一行人从台中进中部横贯公路。走到梨山,意外遇见总统蒋介石的长孙、行政院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主委蒋经国的长子、时任台电桃园区经理的蒋孝文。由于与张超英同行的美国合众国际通讯社记者(UPC)陆正认识蒋孝文,大家就聊了起来。蒋孝文知道张超英一行要去花莲后,就表示大家一起走。
在车后,我看见蒋孝文身上一直抱着高粱酒,一路上不停的喝。当时沿路没有公用电话,蒋孝文就叫梨山公路局站打电报给公路局,说我们要下榻台电招待所,请他们准备。几小时后,我们到达台电招待所门口,招待所里却一片漆黑。一会儿,招待所里跑出来一个老头子,大喊:“谁啊?”蒋孝文这时已有点醉酒,闻声就开枪,司机赶紧抱住他说“蒋先生,息怒!息怒!”招待所的老先生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只得另觅夜宿之所。
仅仅不到200个字,就把只有头号太子党才能有的那种目中无人、不容质疑、无所顾忌,官僚体系独有的那种敷衍塞责、低能寡效、三心二意,政府胥吏特色的那种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欺软怕硬叙述得逼真、生动、活灵活现和绘声绘色。
看《宫前町九十番地》,对书中很多情节我很怀疑,但这一段描写,我却绝对相信是真的。没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编都没法编出来。在同一样体制里生活的我们,对这一切情景真的是太熟悉了、太会心了!
所幸接下来两天平安度过,蒋孝文并没有惹什么麻烦。晚上无聊,我还和他聊天、打扑克牌消遣。我记得很清楚,蒋孝文说:“实在讲,我也得爬电线杆,虽然双腿直发抖,可是想想我肩上背着三个字(意指他的祖父‘蒋介石’),也不得不爬。
中国老一代的权贵子弟,他们虽然纨绔,但毕竟父辈是马上得了天下的开国枭雄,因此他们在享受余荫的同时,还残存着几分枭雄余气,也还不敢太作践老子的名声和脸面,象蒋孝文不得不爬电线杆,象毛岸青不得不钻毛猫耳洞,象联动份子不得不“老子英雄儿好汉”,象高干子弟不得不标榜“身上流着将军的血”。同时,那些老一代的开国枭雄,还有着“老子打江山儿子坐江山”的霸气和雄心,还有着“铁打江山万万年”的自信和志向,还有着“舍我其谁”与“唯我独革”的理想和信念;因此,他们会在让孩子沐浴特权的同时对其严格要求,他们会把孩子送上战场、送进工厂以“苦其心志、劳其肌肤”、磨砺性格,他们会按“接班人”的规格来培养、训练孩子的能力、人格、作风和行为。
而新一代的权贵子弟,则“一蟹不如一蟹”。他们的父辈,本来就是营苟猥琐、奸佞无耻、唯利是图的劣币中的劣币;他们父辈成为权贵,不是凭着出生入死,不是靠着才华卓著,不是由于劳苦功高,而是因为奴颜媚骨,由于逆来顺受,靠着卖身投靠。有这样的老子,新一代的权贵子弟除了得到了为非作歹的庇护,除了遗传了邪恶下作的血统,除了只会勒索、只会纳贿、只会敛财、只会秧民、只会欺男、只会霸女、只会横行、只会拼爹,实在继承不到什么荣誉、格调和气派。新一代的权贵们早已没有了任何追求、信仰、自信和抱负,他们对自己能不能恶始善终都没有把握,对自己能不能逃脱现世报都将信将疑,所以他们或者是登场前就准备好“裸官”,或者是出台后马上把全家送去移民;他们只图这辈子捞够,像路易十三一样“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他们知道自己的基因和遗传养不出什么像样的好鸟,所以纵容子女为非作歹;他们既不用子女为自己争光,也不怕子女给自己丢脸——因为自己实在没任何光,实在没半点脸。他们这辈子僭登大宝、窃国负罪、死里逃生犹自惊心动魄,哪里还敢做接班、世袭之想?而且,这帮真正的洋奴、美狗们心里根本想的就是盗国库而肥之后脱罪远逃,根本不想下辈子再和这个国家有任何牵扯。
书中第18节《艾森豪访台行程分秒不差》是本书中另一段有意思的记述:
我担任新闻局联络官三年中,美国总统艾森豪访华给我的印象最深刻。1960年,日本正要修改安保条约,日文称为“安保改定”,抗议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升高。在6月10日一次学生抗议行列中,一位叫桦美智子的女学生不幸在杂还拥挤的人群中被踩死,引起更大的反美风潮,历史称之“桦事件”,首相岸信介因此临时拒绝美国总统艾森豪访问东京。 由于工作性质相同,我和艾森豪的新闻秘书Hagarty与来访的记者一起聊天。Hagarty告诉我,艾森豪为了不能去东京,非常愤怒。战后日本被美军接管占领多年,没想到日本竟胆敢拒绝美国,而且是拒绝美国总统。
我们受历史记忆的干扰和政府的心理暗示,对日本始终有着相当的偏见,然而,上面这段真实记录,告诉我们日本官民们至少比共产党和他治下的人格变态的中国人高了不知多少倍:他们心理上和保护国美国完全平等,既不在想像中膨胀,也不在私下里自卑;他们该崇美就崇美,该翻脸就翻脸;他们敢怒敢言、敢爱敢恨,他们绝不对美国“因爱变恨”,绝不对美国“恨得要命,怕得要死”;他们绝不“韬光养晦”,绝不“善于守拙”,绝不“冷静观察”;他们绝不隐瞒自己的情绪、声音和意志。而被自由主义浸染的无可救药、把自由民主当成天经地义的美国人,包括艾森豪威尔,虽然一时恼怒,但并不那么介意,偏偏越发尊重日本,信任日本,把日本当成自己人,弄得共产党政府百思不得其解,常常期期艾艾地幽怨:我们没有对美国任何主动挑衅,为何“受伤的总是我?”
书中第23节里对作者在台湾驻纽约新闻办事处工作期间,与美国著名主播Cronkite交往诸事的描写,更为精彩有趣:
Cronkite最早是合众国际社的记者,二次世界大战时,去过意大利前线。到了CBS担任主播后,遇上越战,他亲自去越南,史无前例把主播台拉到战场,美国其他电视新闻台效尤跟进。CBS接着又大幅报到越战,硬把詹森总统拉下马。Cronkite不仅知名度节节升高,也曾有民意调查,是全美公认最可以信任的人,也是最受欢迎的美国总统人选。有人鼓吹他出来竞选总统,他的同僚说了一句名言:“他已经这么有权利,他何必去竞选总统?”Cronkite不会想干美国总统,他只愿意当记者,记者工作在他心目中具有无限崇高的价值,它可以说是美国记者的典范。
作者写到,这个Cronkite成名后,很多人请他去演讲,因为他很忙,所以经常拒绝邀请。不过:
我发现他有一个弱点,若你想要邀请他演讲,只要指名与‘新闻自由’有关的题目,必定无往不利。他再没空,也一定挤出时间出席,他非常乐于到处宣传新闻自由的理念。
西方有许多头脑一根筋的知识分子,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信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他们绝不挂羊头卖狗肉,绝不打左转灯往右拐,绝不扛着社会主义旗号搞野蛮资本主义;他们坚信了一件事情就全身心去投入,执着以致偏执地“颠沛必于是,流离必于是”;不像中国人可以一分为二、可以辩证统一、可以灵活机动、可以不偏不倚、可以首鼠两端、可以左右逢源。Cronkite就是一个典型,此公学养于新闻自由,功成于新闻自由,名就于新闻自由,因此视新闻自由为立身之本与不二法则,无时不在自觉坚守、维护和捍卫新闻自由,无地不在自觉自愿、不辞劳苦地宣传和弘扬新闻自由,一直变成絮絮叨叨的“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此公真是太可爱了!
从平淡中发现突兀,从小故事里挖掘大意义,这就是我这读书大行家的盖世神功,不服不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