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圣经》时,我几乎是带着阅读中国正史的习惯进入的,期待清晰的阵营、分明的善恶、确定的结局。
中国史书并非不会写复杂的人,而是不允许复杂的人成为正统范本。正史的核心目标不是理解人,而是维护秩序、传递评价、冻结结论。
于是历史人物被简化为忠与奸、义与逆、成王与败寇,非善即恶,中间几乎无人。
因此,当我读到《约书亚记》《士师记》中以色列人横扫迦南、击败异族时,内心竟感到一种隐隐的兴奋。
即便场面并不温和,我也本能地以“善恶二分”的滤镜将其合理化:以色列代表善,异族代表恶;善胜恶,天经地义。
这种快感很熟悉,也很“中国”。我们从小就被训练期待这样的叙事:王师出征,正义凯旋,历史必须在道德上“站稳”。
在那个阶段,以一种“读史”的心态读《圣经》,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以色列阵营,分享他们的胜利,也分享神对他们的认可。
我以为只要站对队伍、认同“正义一方”,自己便是安全的。直到这种“正义代入感”,被越来越多的经文逐步击碎。
起初读该隐被逐、洪水灭世、法老陷海,感觉尚不鲜明;但读到雅各欺骗以扫和父亲、又被拉班所骗,读到犹大的过错、大卫的奸淫与掩盖,犹豫、欺骗、逃避、抗命、悔改、再度失败……被拣选的人反复背叛,经历神迹的人迅速遗忘,立约之后立刻违约,悔改之后再度跌倒。
真正的转折,出现在《列王纪》所罗门献殿的那一刻。那是任何文明叙事里都足以封顶的场景:最智慧的王、最富足的国、最宏伟的殿、神亲自应许同在的居所。
若按中国史书的逻辑,这里便是全书的巅峰,是“内圣外王”的终极实现,历史可在此圆满收官。
但《圣经》没有停在这里。
更令人不安的是,你甚至隐约感到:圣殿越辉煌,警告越靠近;祷告越虔诚,审判的阴影越清晰。
紧接着发生的,不是外敌入侵,而是内部崩塌;不是异族的败坏,而是被拣选之人的背离。
是刚刚献殿祷告的王,转身去拜偶像;是你以为的“正面”人物,一个接一个露出裂痕。
那一刻,之前那种“痛打异族”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恼火:恼火他们不争气,恼火他们“配不上”所获得的一切。
我内心反复质问:神已经如此帮助你们,你们怎能比外邦人更糟?
后来才明白,这种恼火正是我潜意识里中国史书逻辑的作祟:伟大必须稳定,道德必须连贯,一旦被归入正面,就不应再有根本性的裂缝。
真正令我不安的,并非以色列人的失败本身,而是《圣经》剥夺了我站在道德高地上看历史的安全感。
中国史书最让人安心的地方,就是让你很快知道谁是忠、谁是奸,让你通过认同“忠臣义士”,在心理上确认自己的道德位置。
而《圣经》做的,却是一件危险的事:它先让你代入以色列人,让你以为自己和英雄站在一边;再逐渐揭开他们的顽梗、悖逆与淫乱。它逼你承认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被拣选,从不等于道德完美。
于是问题的核心发生了转移,不再是“他们能否打败外族”,而变成了:“如果在那位置上的是我,如果我拥有同样的权柄、祝福与安全感,我真的会比他们更好吗?”
当我看清这些人物的失败,而《圣经》却依然继续书写他们时,我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安坐于“观察者”的位置,被逼着走下台,坐到了被告席上。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圣经》并非要证明以色列人比外邦人更高尚;恰恰相反,它反复揭示:即便是拥有律法、先知与神迹的人,在以色列人人性的深处,与他们所打败的“异族”并无本质区别。
这不是为了抹黑,而是为了切断一种幻想:幻想只要站对队伍、只要人足够好,历史就能自动走稳。
当这种幻想被彻底击碎之后,真正重要的东西才开始显现:忏悔。
这也让我突然明白,为何我们如此不习惯忏悔,因为在中国史书的结构里,人几乎只被允许存在于两个极端:要么至善,要么极恶。中间是空的。
在这样的结构中:如果你是“善”,你不需要忏悔;如果你是“恶”,你不配忏悔。
一旦认错,就可能从善直接坠入恶的深渊,万劫不复。于是我们学会死撑、学会文过饰非、学会在道德上保全名分。
而《圣经》恰恰把全部重量,压在了这个被中国叙事遮盖的中间地带。
它告诉我:你既不是完美的圣人,也不是无可救药的魔鬼,你是一个蒙恩的罪人。你可能像大卫一样跌倒,像彼得一样否认,像所罗门一样偏离。
正是因为承认失败的普遍性,承认“连主角也会搞砸”,“回转”才第一次成为一条真实可行的路。
于是,忏悔不再是道德表演,也不是重新站队;它是一种能力:一种只有当你放弃“自我神话”、放下“我比别人强”的傲慢之后,才能从生命裂缝中生长出来的、最真实也最艰难的力量。
正是《圣经》这种不遮掩人的失败与破碎的写法,让我意识到:忏悔不是一种姿态,而是一种只有在诚实面对自己之后,才可能具备的内在能力。
这时,我对“原罪”的理解,才真正又深入了一层。
而我们熟悉的、中国史书式的“善恶二分”,只训练了我们的判断力和站队能力,却系统性地削弱了人向内认错、向内回转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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