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百蒙古骑兵,穿着宋军衣服,打着宋将李显忠的旗号,来到东门。城门大开,看不到一个士兵的影子。 蒙军进城,市民没有什么反应。街道上人来人往,两边的商店里,摊子上,摆满了蜀锦,蜀绣,丝绸、金器银器漆器、瓷胎竹编,茶叶香料药材,蔬菜水果,酱油豆瓣豆腐乳,花椒海椒,八角三奈。 蒙古兵策马冲过,闯翻一串摊子,换来背后一串叫骂:龟儿子,臭兵。还有人叫道:前头左拐,旗子下面报道。几个蒙古兵真的骑到旗子下面。旗子周围站着一百士兵,旗子前面有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军官。旗子后面是四川制置府。一个蒙古兵下马时,不小心把头盔碰落。露出光光的头顶,光头周围是一圈头发,几根辫子从耳朵前后垂下,一撮刘海掉在额头上。几个士兵叫起来:原来是狗日的鞑子兵。抓起来。士兵一拥而上,按翻一个蒙古兵,另外几个跑掉。 四川制置副使,成都制置使丁黼从府里疾步出来,眼睛镇静,藏住恼怒,惊慌。 两个蒙古兵迷路,骑到荔枝巷。婉秋的大伯一家,住在这里。婉秋的爸爸妈妈,正在这里做客。狭窄的小街两边,摆满了木盆木桶,筲箕,板凳,桌子。蒙古兵一不小心,踩翻了一笼包子。两个汉子,光着冒油汗的上半身,膀宽腰圆,各人拿一把杀猪刀,前后挡住蒙古兵:“杂种,光会打败仗,光晓得欺负我们老百姓。” 蒙古兵抽刀就砍。汉子挡住砍来的刀,大叫:“败兵要杀人了。” 巷子里涌出来一大群人,手拿扁担,菜刀,剑。两边二楼的窗口,也冒出十几个脑壳,把茶壶,锅碗盆瓢,铲子,筷子,盘子,箩兜框框,乱七八糟打下来。蒙古兵展不开手脚,被人群拖下马,用扁担打得半死。苏彦从人群中挤过来,看了一眼打掉头盔的蒙古兵:“他们不是朝廷的兵。他们是鞑子兵。” 人群突然沉默下来。大祸临头的预感,凝固了小巷子的空气。 夜晚,蒙古兵退出城外。 成都只有七百士兵,丁黼带着他们出城夜战。城外,帐篷密密麻麻,白烟袅袅腾空,鼓声隐约可闻。帐篷营地外围着鹿砦,拒马。火光映出巡逻骑兵的影子。 丁黼回头一看,士兵都跑光了,只剩下幕客杨大异几个人。文官丁黼,细皮嫩肉,手持长枪,策马向蒙军营地冲去。幕客们紧紧跟随。 二 十九日到二十三日,蒙古兵白天进城骚扰,晚上出城。一些强悍的市民和蒙军发生冲突,杀死了一两个蒙古兵。 大部分市民都关门闭户,躲在家里。有的全家上吊,自焚。 二十三日晚,四路蒙军到齐。二十四日清晨,蒙古大军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内。 街道空旷,马蹄踏着青石板,踢踢踏踏。后面的步兵,脚步沙沙作响,夹杂着偶尔的刀枪盾牌撞击声。行进的蒙古兵,一边走,一边看着两边紧闭的门窗,眼睛开始充血,心脏开始悸动,左手反手把腰刀抽出一截,又放回。紧闭的门窗后面是一个个等待砍杀的肉体,等待强奸的女人。是一堆堆等着送上手的金银珠宝。 蒙古人习惯屠城,嗜好屠城。西夏,金国,西辽,花剌子模,钦察,俄罗斯,蒙古兵铁蹄所到,尸骨堆积,城市夷为平地。屠城是目的,是致富的手段。是恐吓的手段,警告其他敢抵抗的城市。是统治的手段。蒙古人少,不可能在每个地方驻军,一个城市,只要有反抗的可能,蒙古兵就杀光全城的人,一了百了。血脉喷张的蒙古兵,没有一个人敢出队,冲进门窗紧闭的人家。战场上战斗没有结束就拿战利品,战后没有命令就杀人抢劫,是死罪。 阔端从北门入城。街上只有石狮子对着他咧牙。路上几所房子正在燃烧。阔端似乎看到到门窗后面的眼睛,饱含惊慌,敌意。 他来到四川制置府,进去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在大堂北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几名大将坐在两侧,穆直,按竺迩,侯和尚,术鲁西,塔海绀孛,雍古,汪世显。再下面站着几十个卫兵。 阔端: “成都是南朝腹地,人心向宋。我想杀光成都百姓,把城池推平。但是我大蒙古规矩,敢于抵抗者斩草除根,一开始就投降者免死。成都南蛮子并没有抵抗,杀他们会不会破坏我大蒙古法规?” 汪世显:“南蛮子没有抵抗,是因为他们开始不知道我们是大蒙古大军。而且他们没有力量抵抗。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是谁,如果他们有力量,成都可能就是另一个阳平关。” 穆直:“ 文州的南蛮子,如果不是断绝了他们的水源,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阔端点头: “没有一个人出来欢迎我们。” 按竺迩:“元帅何不让孛测一测凶吉。” 蒙古人称巫师叫“孛”。 巫师进来。 他头顶熊头,颧骨高耸,眼睛深陷,眼光仿佛从地狱射来。两个小男孩跟在后面,端来一个火盆,放在大厅中央。巫师蹲在地上,抓起一根羊的前脚骨头, 放进火盆, 火苗扑的一声向上窜。巫师呼的一声,站起来,敲起手中的抓鼓,口中快速念起咒语,围着火盆疯狂旋转,舞蹈。利牙毕露,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含糊的咆哮。鼓声急促,火盆里的火苗随着鼓声上下扑动,风声呼呼。火盆中的羊骨头发出蓝幽幽的光,直射大厅顶部。光柱在空中左右晃动。 鼓声嘎然而止,火焰扑的一声息灭。孛一个穿穿,倒在地上,口吐泡沫,昏迷不醒。过了几分钟,慢慢睁开眼睛。他从火盆里抓起骨头,两手捧住,翻来覆去研究纹路。大厅里听不到一点声音。半天,他抬起头来:“民心不归,成都是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如血洗而去。” 阔端站起:“穆直将军带领骑兵,在城外巡逻,拦杀逃跑的南蛮子。 其余诸将,分别负责城东,城西,城南,和城中心。现在开始,进入各个区域,封锁道路。午时动手,除了儒生,道人和工匠,一个不留。城北今天不动手,留给穆直将军。穆直将军明天和按竺迩将军换防。” 大厅上下,一片心满意足,如释重负的嘘声。 三 酉时正点(6 PM), 荔枝巷, 婉秋大伯家,刚摆上晚饭。苏彦,婉秋的妈妈,大伯,大婶,表哥,表嫂,两个小侄儿侄女都在饭厅。苏彦听到院子里有叫声,出去一看,邻居的脑袋从墙头伸出,表情慌乱:“鞑子杀人了。” 苏彦走出大门,朝巷子两边张望,只见两边都站着手提砍刀的鞑子兵。巷子外面的大街上,一队队蒙古兵快速行走。苏彦回到饭厅:“明年今天,就是我们的周年。吃饭吧。” 隔壁传来踢门的声音,短促的尖叫声,然后是家具倒地的声音,然后没有一点声音。 三刻钟过去,桌子上的饭菜几乎原封不动。 汪世显十四岁的儿子汪德臣,带着两个家将来到门前,把一只箭插在门框上,然后踢开门进去。他们右手提着涂满血的环刀,背上背着大包裹。脸上,手上,盔甲上,血一滴一滴往下滴。他们走过的地面,留下模模糊糊的血红色脚印。三个人注视着苏彦一大家人。眼神冷漠,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汪德臣的眼睛投向厨房门口婉秋的表嫂。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对着左胸刺进去。 四 十月二十四日酉时五刻,成都南部一百五十公里左右,嘉定。 桂花楼巷子一个四合院,婉秋指点仆人把饭菜摆上桌。六岁的大儿子俞渊,两岁的二儿子俞智在几个房间里到处乱跑。突然,婉秋似乎感到末日来临。冥冥中,一大块又黑又厚的布,无声地裹过来,把她缠得出不了气。她的眼睛胀痛, 脑袋沉重,强忍住才没有昏睡过去。 军都指挥使俞兴(一个军下面有五个营,一个营五百人)推开木板门,穿过天井。刚一跨进堂屋,婉秋的眼泪就流出来。 “夫人,什么事?” “爸爸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五 消息陆续传来。鞑子在成都屠城。鞑子进攻眉州,青神,邛,蜀,彭,汉,简,永康。重庆,合州,广安,涪陵,忠,万,梁山,开县…… 。 几个城鞑子没有攻进去,就把城外洗劫一空。 嘉陵江,岷江,青衣江,长江,被水泡胀的尸体随波逐流。 十一月一日,一支蒙古兵进犯嘉定,被俞兴的部队一路骚扰,半途退回去。 十一月六日,阔端率大军北返。塔海,汪世显几股蒙军,几天后也退回陕西甘肃南部。川东,川南的宋军,开始回到成都。 十一月十日,有人敲门,婉秋打开大门。腰门外面,站着大哥。头发被油腻沾成几十股,糊满灰尘。脸皮稀松,苍白。一见到婉秋,大哥嘴巴一歪,呜呜地哭起来。 六 十一日,嘉定到成都的大路,婉秋骑马疾驰。 俞兴带着十几个亲兵骑马追来。“夫人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 “昨天晚上说了,你不是不同意吗?” 十三日中午,抵达成都。 还在城外几里,就闻到腥臭。靠近城边,看见护城河被尸体填平。城门口的大路浸透人油,又滑又黑。进入城内,婉秋差点晕过去。哇的一声,把胃子里的稀饭,馒头和榨菜浆喷了出来。 城内弥漫着腐烂,血腥的恶臭,焦臭。气味浓烈,使人无法呼吸。 街道上的尸体,被先来的士兵堆起来焚烧,浓烟滚滚,又变成黑灰,纷纷扬扬,掉在婉秋,俞兴一行人的身上。 地上到处是污血,人肉,人骨头,脑浆。天气已经很冷,城里还是一摊一摊的苍蝇,人一走近,哄的一声飞起来,围着活人的脑袋打转,如一团一团的乌云。 野狗窜来窜去。看见人少,十几只野狗远远跟着,眼睛疯狂血红,盯着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嚎声。巷子里会突然窜出一只野猫,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大半的房子已经倒塌,焦黑。不少房子还在冒烟。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的尸体。有的脸朝下,有的朝上,有的侧着身体。尸体的皮肤变成青黑色。很多已经腐烂。 黑红泛白的肉上,爬满了白乎乎的蛆。有的尸体旁边,是一滩肠子。有个孩子,身体被砍成两段。一个老人,脸上看不出鼻子眼睛,只有模糊不清的一团骨肉。 大概是倒地后,蒙古兵又用狼牙棒猛击他的头部。一个中年男人,面朝下倒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把菜刀。 蜿蜒曲折,遍布全城的小河小溪,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把水流堵塞。猩红的溪水,爬上河岸,从横挡着的尸体旁边漫过,把土地染成黑红,又慢慢往下游流去。岸边,一堆又一堆,几十个人的尸体堆在一起。他们的手被捆在一起,身上被枪戳的到处是洞。 府河、南河,看不到帆船。浮在浅水里的帆,和尸体缠在一起,变成了巨大的裹尸布。 一路上,俞兴搀着婉秋的手臂,一言不发。婉秋感到俞兴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她感觉不到手臂有多痛。 好不容易来到荔枝巷,婉秋大伯的房子。八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桌子上还有一两个碗, 地上到处是碗的碎片。婉秋的爸爸,脖子几乎被砍断。一道很深的刀口,从大伯的右肩膀伸到胸部正中。一把椅子的靠背,从中间砸烂,一根圆柱从小侄儿的腹部穿出。 婉秋张开嘴,哭声还在咽喉里,人就倒了下去。俞兴赶快把她扶住。 七 把苏彦他们八人的尸体运回新津老家。埋葬完毕,俞兴跪在地上,去掉头盔,头碰在地上,发出三声闷响。 抬起头,俞兴的额头一大块血斑,几块小石子嵌进皮肤。他撑起左腿,拔出宝剑,对着前面的一块石头砍下,石头应声而断,火星四溅,白烟随着硫磺味冒出。 从成都回来,俞兴少言寡语。白天训练兵士,练习骑马,射箭,马上马下格斗。黄昏回到家就读书,孙吴兵法,左氏春秋,史记,古往今来的战例。读到深夜,到后花院里练剑。 在家中练武,俞兴穿一身便装,白衣白裤,白腰带。他身高一米七八, 膀宽腰细,胸肌突起。头上宽下窄,这种脸型容易使人忽视他粗壮的手臂。长眉毛,中等大小的眼睛,冷冷逼人,深不可测。满脸络腮胡子又黑又密。长发披肩,随着剑落剑起,上下飘飞。 婉秋无声无息,来到花园左边的走廊,注视俞兴。 看着仪表堂堂的丈夫,婉秋心绪翻滚。乱世出英雄, 不幸的年代才英雄辈出。英雄辈出的年代,百姓遭殃,英雄遭殃,英雄的亲人遭殃。婉秋不想俞兴当英雄,不想俞兴有机会当英雄。 她只想俞兴有机会当一个平平常常的农夫。 俞兴的眼睛,月光下,像盯住猎物的狼一样凶狠残忍,使婉秋害怕。意识到婉秋在注视他,俞兴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忧虑,伤感,柔和。婉秋不敢和他对视,只感到全身软弱无力,赶快依着廊柱。她使劲忍住,不让泪水流出。 婉秋面容憔悴,穿一身鹅黄的长裙,云鬓疏松,一把头发散在两边肩膀上。月光如洗,映出她娉婷的身影。看着婉秋,俞兴想起她祖上苏轼的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成都又叫芙蓉城,嘉定又称海棠香国。芙蓉城已经成了乱坟岗,下一轮就是海棠香国。芙蓉,海棠,多么令人销魂的名字,在这个尸横遍野的年代,多么不合时宜。 他没有闲情逸致,手捧蜡烛,长廊徘徊,怜香惜玉。他没有时间,没有温言细语,分担她的辛劳,安慰她的孤独,忧伤。他没有琴棋诗画,只有宝剑在手。哪个狗日的敢来侵犯婉秋,他就挥剑伺候。下砍,斜劈,上截,横斩,前刺,直到那狗日的倒下,直到他自己倒下。 俞兴回过头,剑起寒光如电,杀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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