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简单地介绍后现代相对主义不但容易使之戴上非常负面的标记,而且会使人错以为那些极为聪明的后现代相对主义者们都是傻瓜。比如,后现代的相对主义说不存在独立于具体语言背景的真理,那么有人马上会说,哪怕你不知道苹果的名字叫“苹果”你也一样可以吃苹果,而你吃到嘴里的那个水果本身就是它的独立于具体语言环境的真理。有些并不真正了解后现代哲学的哲学家甚至因此而声称后现代相对主义不能算是真正的哲学因为它们只停留在认识论的层面上而忽略了存在的本身。其实,后现代相对主义者不至于笨到不知道这种简单道理的地步(由于对一些人缺乏了解而假设他们是傻瓜或甚至疯子在人类历史是一幕永远不断重复的悲剧)。 后现代文化的一个与之前的哲学文化非常不同的特点,或者说优势,也是它能够产生巨大的实际的社会影响的原因,是它开始打破人们心目中的很多至今仍然非常牢固的基本概念的边界或彼此相互对立的概念之间的分隔,比如说后现代哲学打破了人们心目中的口语本意与写作文本之间的区别,打破了演员与观众的区别等等。这就是解构的威力,也是一些真正比较了解后现代哲学的人认为解构主义是后现代文化的核心的原因(但考虑到解构主义是相对主义的一种,我认为真正标志后现代特色的就是相对主义---后现代的相对主义,也就是带有解构的相对主义)。而后现代的这种解构决不仅仅是停留在抽象的认识论层次上的,它对社会实践产生非常现实的存在意义上影响,它在改变着世界。比如说,后现代艺术打破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分隔,后现代政治打破了种族和性别的隔阂与歧视等等。 那么再回过头来看前面提到的苹果的例子。现实生活中一个事物的名字基本上由两种方式来形成,一是某个人或某些人在某一时刻非常正规地给起了个名字(比如父母给孩子起名字),一是由于某些偶然的原因产生了名字,然后习惯成自然(比如一个人的外号)。传统上很多人心目中把一个对象的名字当成那个对象的语言等同体,而后现代相对主义则提醒大家任何一个语言单位的意义都是由其所在的语言环境结构(这个结构的大小也是不定的)决定的。 比如,如果我们说“小苹果然到纽约来了”,我们就不会把其中的苹果理解为一种水果。这是苹果二字的一种相对性。再回到2500来年前老子的观点,苹果作为一种水果的名词本身也是可以改变的,中国不同地区的人对有些相同的水果叫不同的名字本身说明了这一点。这是苹果的另一种相对性。然后,苹果这种水果本身也不是永恒的,今天我们经常会听到某些果菜变种了,某些动植物绝迹了。我小时候常听我爷爷感叹他已经吃不到他小时候喜欢吃的一些果菜了,而四十来年后,今天我发现我小时候喜欢的很多食物不是变味了就是再也看不到了。所以严格地说,今天的苹果二字所对应的并不完全是几百年前的苹果二字所对应的实物。这又是苹果的一种相对性。再深入一步,古人说到苹果时最多只能想到苹果的外形,手感,口感,产地,市价。而今天多数人谈到苹果时会想到它的营养,它的皮与肉的不同的营养价值,它的皮在洗之前可能带有的细菌,它可能会含有的由化肥而来的化学沉淀,它可能会已经被变了基因等。这些还只是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苹果的相对意义。几百年前食品加工老板看到苹果时可能会想到把它们晒成干或挤成酱,但是今天的食品加工老板看到苹果时可能会想到在自己的车间里可能会从中提取出些什么浓缩的成分来。而一些植物或生物学家看到苹果的时候可能会想得更多。这都只是目前为止对于苹果的相对意义的了解,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看到苹果时想到的内容仍会随之发生变化。 在上一段对苹果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苹果这个概念的相对意义并不仅仅是在认识论的层次上的,它是与一种被称之为苹果的存在本身的变化及其可能引起的非常真实的社会效应紧密相连的,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社会背景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下所说的苹果具有不同的意义,从而引起不同的欲望和计划,并产生对社会和自然的不同影响。如果说这只是认识论层次上理论,并未涉及存在论,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存在论(Ontology)”本身,因为一切理论都只是一种认识而已。 对后现代的相对主义的一种批评是以科学的为例的。后现代的相对主义者们试图声称 不存在脱离了具体背景的真理或真实意义,但是很显然科学作为今天大多数人们心目中的真理不但可以解释存在,而且可以预见并设计和改变未来。这一简单的矛盾使得后现代的相对主义者们又一次显得很傻。其实,事情还是没有那么简单。如果站在后现代相对主义的立场,他们也可以认为用科学来否定相对主义的人很傻,因为一个今天大家都知道了的简单道理是科学是不断发展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的一切科学理论都是对自然的近似解释,过几年或是可能得到补充,或是可能被完全推翻,历史的经验表明一个被认为完全正确的理论日后被完全推翻是完全可能的。而科学预见并设计和改变未来是在一定误差范围内与自然和社会规律的吻合。 但是,一个“完全”的后现代相对主义者对我上一段的话可能不很同意,他会说我说得有些含糊,因为我所说的“一切科学理论都是对自然的近似解释”可以被理解为存在着超乎具体背景的真实的“自然”,而他不会同意有这种超然的自然存在。什么?这不是狡辩就是疯了。如果这是你此时对于这种后现代相对主义的心态,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且慢,先别说人家傻或人家疯,人家可能有人家的道理。 其实,后现代的相对主义是建立在结构的概念之上的,解构的思想显然与结构有关。而既然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结构,那么就肯定不仅仅是可以解构,也应该可以建构。对于后现代的相对主义来说,不但在几千年前就有人提出的严格的意义上,今天的自然界不是昨天的自然界(今天的水没有流进昨天的河),而且今天的社会与自然的整体是一个由人类的活动建造起来的暂时的结构,这个结构不但昨天不存在,明天也不会一样,因此这个结构中的一切真理也都将随着这个结构的变化而变化。比如说,今天你到书店里可以买回一本数据库的教材,你买回来学习了,掌握了其中的真理,然后你回到公司用你所掌握的真理工作,解决了问题,改变了你们公司的小世界。但是,倒退几百年,你从你所买的那本书中学到的真理本身根本就不存在。在后现代的相对主义看来这个真理完全就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而今天影响大多数人生活的,从软而又软的经济体和虚而又虚的娱乐影视和商业广告,到硬之又硬的宇宙飞船不但都是人工的产品,而且都在人工创造的智能体系内运作。 Well,我猜你现在可能不觉得后现代相对主义者是傻瓜或者疯子了吧。其实,当你认真地环顾一下你的周围,再闭上眼睛仔细想想,你可能会意识到后现代相对主义的这些深奥的哲学并不只是在纸上谈兵,而是深刻地影响着今天生活的各种理念,而从今天世界文明的几乎每个领域每个层次甚至每条街道都能看到后现代相对主义的影子,这时你恐怕不只是会说那些后现代相对主义者不傻不疯,而会失声大叫“太聪明了”。 不过,虽然后现代相对主义者是挺不笨的,但是他们的理论也不是完美的。除了从超自然信仰的角度来看他们是有错误的之外,正如我在《后现代的成就,幻象,退化,失败,以及今后的发展》一文中指出的,后现代相对主义的一大缺陷便是否认形而上学,这是因为他们过于强调真理或真实意义对具体环境背景的依赖了。而说明这一缺陷的一个有力的手段便是对不同语言的翻译进行分析,在语言的翻译过程中你所遇到的决不仅仅是把苹果译成apple这么简单的问题。人类的一切真理都是用语言来表达的,因此语言翻译的过程一定会遇到有关真理的一切方面,在这过程中你会真正体会到超乎具体结构背景的形而上学的意义。这其实是我们这种经常需要在两种背景反差极大的语言之间进行翻译的人比起大多数西方哲学家来的一大优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