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假想的梦,在梦中我和黑格尔面对面地坐着品尝着德国啤酒。 这时黑格尔开口说道:“听说你小子最新钻到我哲学里找出些毛病来[1],[2]。” “不好意思,为这事打搅了您的安息。”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好事儿。其实我老早就知道那些问题了,一直等着谁来把它们指出来,都等了快两百年了。所以,今天特地到你的梦中来和你喝一杯咱醇郁的德国啤。” “请您老恕我直言,在您离开这世界的一百多年里一直有人说您的哲学有问题,难道您每次都来跟他们喝一杯?” “那倒没有。这次因为你的入手点与他们不同。他们的着眼点是结论上的问题,而你是从我的文章的论证逻辑的细节入手。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 “这我同意。” 黑格尔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接着说,“对结论的批评可以被看作是观点的不同。如果有人与他们持有相同的观点会支持他们,也有很多人可能不认同他们的观点,或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观点,这个世界上的人毕竟多数还是迷信权威的。” “是这样的。” “对于那些不认同我的结论却又找不出文章论述中存在什么问题的人,别人甚至可以说他们理解错了;当然,如果他们所针对的问题本来确实是我的错误,那么,那样说的人显然也没有读懂我的文章。” “呵呵,显然的。” “但是人们在很多情况下并在乎这些,他们只是想堵住对方的嘴而已。而那些原本不同意我的一些结论的人一旦有一天去读我的文章却看不出在论述逻辑上的任何问题,就极可能很快又改变了观点,转而支持我的结论了。结果,旁人也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回事,只是知道在我的文章的一些结论上存在着争论而已,毕竟我的结论在很多时候还是对的,是符合客观规律的。” “确实如此。” “但是,如果你找出了我的论证逻辑的细节上的问题,并且明确地指了出来,那么任何一个花时间认真地读了你的文章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我的理论确实存在问题了。” “我当时也是这么考虑的。” “其实我的文章不容易读。这点是公认的,我也心知肚明。而你的文章与其它的哲学评论或所谓的黑学论文的主要不同之处,在于你的文章总是深入到句子细节中。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你不是跟着别人既有的评论来评做文章,而是先去读懂我的原文再评论。” “我确实没有太在意别人的评论,但这也是很多人不喜欢看到的一点。” “如果你认为做得对,就坚持。不要过于在乎别人说些什么,这两百来年里我挨的骂比你多太多了。” “谢谢您的鼓励。” “读懂了我的文章之后再对我的文章的具体细节做出解释,并在那个基础之上进行分析讨论,这样实际上起到了帮助读者阅读我的文章的作用。这是我来和你喝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谢谢您的肯定。” “没啥客气的,我是真羡慕你们啊。” “有什么可羡慕的呀?” “你们现在用的那个带着屏幕的笔记本,走到哪写到哪。” 我接茬道,“那倒是,现在连电话都可以写字。” “这我也注意到了,不过那不是用来写严肃的哲学文章的。” “确实不行。” “我们那个时候就算能找到一台稍微像样点的打字机,也都笨重得不可能到处搬着走。钢笔也刚被发明不久,人们还在使用鹅毛在纸上涂写。” “我在电影上看到过。” “我们那时的纸拿到今天你们会用来擦桌子。” “可以想象得出。” “那么你能否想象出那样的状况会带来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呢?” 我笑着回答,“您在考我呢。其实,我在写文章时曾经想到过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如果写错一段话,可以轻易地删去重写。而对于写作来说,一个很大的挑战就是捕捉住一些灵感或思想火花。我现在可以想到什么就先写什么,然后象小朋友码积木似地,把不同的内容挪动位置,然后在反复修改几遍。所以我常想,在你们那个时候,哪怕错几个字,或着是鹅毛笔漏墨把纸弄脏了就会很难看,如果错了一段,估计就要把整页纸揉了扔到纸篓里,再重新写过。” “你想的不错,难得你能想得出我们当时的这些困难。” “那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现代电子技术,我读硕士的时候还也都主要是用纸和笔。当然,我知道我们那时的纸和笔已经比您那个年代进步了许多;尽管如此,我仍然亲身经历了前电子时代的辛苦,所以能够想象的出来您们那时所面对的各种艰难的挑战。现在电子时代出生的年轻人恐怕就很难会有这种感受了,尽管他们偶尔还能从电影上看到,但是那与亲身经历是大不同的。” 黑格尔认同地点了点,然后说道,“除了写文章之外,那时候我们如果想学点新知识是要费上牛劲的,不像你们现在只要连上wifi或4G等各种网络,不论走在那里随时可以从网上得到各种信息。你们现在查一个生词,不但能告诉你意思,还能给你读出来,连单词如何发音都让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对于做学问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大的便利。说到发音,我一直很好奇当年您是怎么学中文的呢?您怎么会对中文的一些很偏的发音都了解的呢?您到过中国?” “哈哈,这是个秘密,让世人慢慢去猜吧。”黑格尔诡谲地笑着答道。然后,他收起笑容严肃地问我,“你认为你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便利可以给你们带来多少的红利?” “千百倍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很高兴你能对此有比较恰如其分的估计,”黑格尔点了点头说道。他接着又问,“你认为我和你聊这些过去的光景是为了要诉苦吗?” 我没急着回答,先饮下一大口鲜啤,思索了片刻之后答道,“其实,从您刚开始提起您那个年代的困难时,我就开始琢磨您的意思。我知道您肯定不是要给我进行忆苦思甜。”我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们人类在每个时期都在领悟着来自造物主的真理;同时,在不同的时期我们又都面临着带有不同的时代色彩的挑战,尽管每个人在自己所在的时代还面临着各种不同的个人挑战。而理想地说,哲学的使命在我看来就是要将自己所在时代赋予的条件发挥到极致来把我们能领悟到的真理表达出来。” 黑格尔认同地点点说,“说的不错。很多人抱怨说我都文章写得过于晦涩难懂,其实他们没有理解到我在写那些文章时所面临的包括你刚才提到的捕捉思想火花等各种思辨的挑战,而我当时努力要做到的,正是你刚才提到的把我自己在那个条件下的主客观条件发挥到极致来将我所领悟到道理完整地表达出来。” “我完全能理解这一点。以您的《现象学》来说,因为您的观察角度与我们通常直接看待主客观不同,您是站在旁边考察意识是怎么看待主客观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间接的描述,因此您所用的语言就与您的,比如说,《历史哲学》中的语言有所不同,或者说与人们所习惯的语言表达有所不同。” “你说的这一点,其实连与我同时代的很多人也没有能够看到。” 黑格尔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不过,我猜你可能也看到了,尽管对意识活动进行哲学的考察确实与一般地考察主客观的活动不同,也并不是一定不能用相对来说比较通俗易懂的语言来描述。但是,正如你刚才提到的,我们每个人都不但面临着各自所在的时代的局限,而且面临着人生的各种挑战和压力,所以我们的作品不但反映出我们的领悟和思想,同时也带有我们所受到的人生的挑战与压力的印记。” “完全同意。” “刚才我们前面提到的在你以前很多评论我的哲学的人都是针对我的哲学的结论,而不是象你那样是结合着原文中的具体句子进行分析讨论。这里面其实包括一些非常聪明而且也非常著名的人物,甚至是诺贝尔奖得主。但是,尽管他们在批评我的文章的结论之问题的同时没有指出原文中相应的逻辑细节上的问题,并不等于他们没有在阅读中发现那些问题。只不过,他们没有生活在电子时代,因此对于他们来说,对于细节的讨论就写作表达上来说所面临的难度要远大于你坐在屏幕前敲敲键盘呀。” “我完全理解。” “所以在进入电子时代以后,你们应该充分利用你们所享有的技术优势,对前人文献进行重新的考察,这样可以帮助纠正不少过去的误解,而不是用过去哲学评论代替哲学原著,完全依赖以前的评论家所做的解释,因为如我们这里已反复强调的,每个时代的人,不论他多有名,多聪明,都会受到他的那个时代的条件限制,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限制就是技术条件的限制。”
“完全同意。不过,我们这个时代也面临着您那个年代所不具有的一个重大挑战。” “说来听听。” “我们这个时代的功利包袱太重。您那个时代的人们虽然也有不同意见之间的争执,但是崇尚真理与智慧却是社会的主旋律。今天不同了,今天除了能够直接资本与权贵带来利润的科技进步被认为是真理与智慧之外,其它的都要给权势地位让步。以哲学为例,如果你没有拿着专业哲学的薪水,不是来自一个权威的家族或门下,或是有什么其它的背景,根本不会有人发表你的文章,不论你的文章内容有多重要,有多好。在今天的学术界,人们心目中早已建立起一个真理等价品的栏目,诸如权利,地位,名气,金钱等等。在那个栏目中的项目都可以被置于真理之上。今天如果你把真理二字抬出来挑战那些等价品,别人会笑你傻。” 黑格尔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说,“你所面临的这个挑战其实比我们那个时候所面临的技术环境的困难要严重千百倍呀。” “今天的哲学一再被宣布死悄悄了,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不再把真理与智慧置于其它因素之上了。” “这很不幸。天快亮了,我们来干杯。”
当两个杯子碰到一起的时候,我从梦中醒了过来。。。。。。
[1] 黑格爾本體論構造之邏輯缺陷,戴榕菁,香港現代人文文庫,201704 [2] 黑格尔的辩证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