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早,白明志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白雪的母亲希拉里,一开言就说谢谢他昨天能到家中作客,然后又约他9点钟到数学楼旁边的小操场见个面,说有要事相告。 白明志听希拉里的口音,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出像谁的。其实,昨天见面,他也觉得希拉里看着面熟,之后一想,她是白雪的妈妈,自然是像白雪呗,便没有再琢磨下去。从昨天短暂接触的印象,希拉里在白明志眼里,是一个普通的华籍中年妇人,带着一副厚厚的、度数颇深的宽边近视眼镜,脸色疲惫,不怎么说话,使人感觉她心事重重。 白明志9点钟来到小操场,见希拉里已经在那儿转来转去,寒暄之后给了他一封信,说是先放口袋里等一会儿再看吧。希拉里今早脸色特别不好,眼睛周围黑黑的一圈,看起来很疲倦,显然昨晚没有睡好觉的样子。白明志正等待她说出是有何‘要事’相告,却不料她两眼一闭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白明志想起白雪曾经说过她母亲有一个老毛病,发作起来有生命危险的,想必这就是犯病了,好在医疗室就在旁边,白明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将希拉里抱起来就往诊所的急救室跑去。 白雪和高山先后起了床,奇怪地发现妈妈不在房间,准备吃早餐时才发现妈妈放了一封信在餐桌上,高山打开念起来: “山儿雪儿如面:提笔写这封信,自认为是该让你们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白雪睁大眼睛说:“什么真相呀……怎么听起来像写侦探小说似的……”也凑到哥哥旁边来,看看信封里还夹有两张照片,便抽了出来,正看着其中一张单人照片发呆。 高山继续念: “这儿有两张几十年前的照片,这是复制件。原件都是在你们出生之前照的。那张单人照上的英俊男生,是白雪的父亲。他原名白明志,是我一生唯一的至爱,至于他现在的名字,你们见照片就已经知道了。” 听到这儿,白雪捂着脸跑进房间,高山从妹妹手里抢过照片,一看也呆住了。 这时,白雪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高山叫妹妹快来接电话,看是不是妈妈打来的?又继续念下去: “另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在我的记忆中,那几年是我们全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后排两个男女,是我的父亲高瞻和母亲茹玉,前排右边是十六岁的我,左边是我的表姐茹远芳,她比我大十三岁。那年,她 29岁。后来的第二年,我母亲去世了,茹远芳爱上了高瞻,再后来,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变了样…… 说下去之前,要对高山说一句对不起,山儿实际上是我的小弟弟,是高瞻和茹远芳的儿子,我却让你叫了我 26年的妈妈。当然,那也是迫于当时的不得已。 记得在鱼尾洲的五七干校里,我第一次看到刚满1岁的山儿,就非常地喜欢你,那时候,高瞻已被造反派枪毙,表姐远芳已经是半清醒、半疯狂的状态。我直到那时才明白父亲被抓去之后,表姐为什么也不见了?因为那时远芳的肚子里已经坏了你,父亲是花尽了心思,怕自己的问题影响到你们母子的安危,才将远芳安排到了一个过去认识的老朋友,当时在鱼尾洲五七干校工作的陈伯伯家里,茹远芳在那儿顺利地生下了你。但是,表姐受不了高瞻被活活打死的残酷事实,总为自己为什么在关键时刻离开了心爱的人而自责,神经受了刺激。她始终都没有走出这段阴影,至今还住在鱼尾洲的疯人院里。 说到这儿,我突然也感到自责,如果我在大陆改革开放之后,十年前,我第一次去看她的那一次,就马上把你,把她的亲生儿子带去见她,她是不是就能清醒过来呢?现在想到这点已经晚了,十年前你刚进大学,我不想用你的身世之谜底来影响你的未来。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去做这件事。山儿,请一定回去看看你可怜的母亲,帮我完成这件未了的心愿。” 白雪走出房间,眼中仍含着泪水,打开手机听录音,是白明志的声音:“白雪,你母亲犯病了,赶快到数学楼旁边的急救室来……” 高山和白雪开车驶向学校…… 白明志在诊所旁边焦急地漫步,等候白雪。据医生的初步诊断,希拉里除了旧病复发之外,还吃了过量的安眠药。白明志脑中浮现刚才在急救室里,医生全力抢救昏迷的希拉里的情形:在护士们为她插管贴纸的过程中,白明志突然发现希拉里的右腿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看到这似曾熟悉的伤疤,当时立刻令他的心脏狂跳不止。 “难道她是……”这时,白明志突然想起希拉里给他的那个信封,赶快迫不及待地找出来打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正是自己三十年前送给如雪的那张小照…… 又急切地打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明志,难道你真的不记得山青湖畔的那片小树林了吗?那可是我们的开心之地呵……这儿我附上我给两个孩子写的信的复印件,你不明白的事情应该都在里面了……” 汽车上,白雪开着车,高山继续念信: “雪儿是在香港出生的。当年怀雪儿时,我刚被分配到部队农场。那是噩梦的几个月,开始我不知道自己是怀孕的反应,只以为得了胃病,后来因为经期不正常,才有了一些感觉。但是,绝对不敢说出去,在那种高度军事化的环境下,不知道怎么办,我无人倾诉。写信给明志也无回音。反正月份还早,从外面看不出来,就每天咬牙照常参加一切劳动和训练,也不知怎么回事,也许因为劳动强度太大了吧,突然下部大出血,昏迷不省人事,同学们把我抬到农场医院,那儿的医疗条件差极了,只有两个赤脚医生,他们不知如何处置,诊断说是子宫外孕,输卵管破裂没治了!不过后来马上转到了县医院,非常幸运的是,我在那儿碰到了过去父母的好朋友秦伯伯和林阿姨夫妇。秦伯伯是县医院院长,林阿姨是妇产科主任。经过县医院林阿姨的诊断,不是子宫外孕,而是正常怀孕的流产症状,靠着林阿姨的高超医术,将胎儿保住了。谢谢林阿姨,使我有了可爱的白雪。秦伯伯过去和父亲,以及香港的大伯高望是好朋友。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和大伯高望联系上了,并且,秦伯伯的儿子秦冠城文革中出了点事,正和几个朋友策划铤而走险,乘船逃往香港去投奔高望。秦伯伯和林阿姨听到我在农场的遭遇后,就让我和秦冠城等一起逃往香港,并为了掩人耳目,在当地制造了一个‘死亡’的假象……到香港两个月之后,陈伯伯又托人将山儿带到了香港…… 所以,我在过去朋友,包括在白雪父亲的眼中,是一个早就死去了的人。这几年回国去过几次,我也只是以我后来在香港得到的新身份:‘希拉里·高’的名字去的。至于你们两人的名字,原来是取为高山和白雪,在香港办身分时,我把我母亲的姓“茹”字加到了前面,姓名只不过是个社会认可你的一个符号而已,今后你们爱怎么改就怎么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们自己决定。 这次见到明志,开始时欣喜欲狂,他依旧是那么年轻、帅气,一看见他的照片我就认出了他。我自比不如,不到五十岁却已是徐娘老态,风韵不再,以至于连曾经最爱我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岁月在我脸上留下了太多的沧桑。后来发现他未能认出我时,便分外地沮丧、失望和愤怒,甚至产生过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你们俩都已成人,都有自已所爱的专业。我知道,我在你们兄妹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坚强的母亲,我也自认自己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但是,昨天见了不认识我的明志后,我只觉心灰意冷,生命之船失去了动力和趣味,不知道该驶向何方……” 白明志读信后,轻声快步地进到急救室里,对着躺在床上的病人耳边快速而动情地说了一大堆话:“如雪,我亲爱的雪,快醒过来吧,我是你的明志啊……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的,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这世界上,对不对?二十六年的惩罚已经够了,对不对?还有白雪,我们的女儿,我们爱情的结晶……还有高山……你怎么舍得丢下他们呢?亲爱的雪,快醒过来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在意你,多么的爱你……快醒过来吧……我们说过,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要一起做,对不对?……我当然记得,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片小树林……快回来吧,我们还要互相‘接稳’哟……我们还要生好多好多孩子哟……我们还要……” 护士医生不懂中文,不知道他在叽里咕噜念叨些什么,护士怕他影响急救,要请他出去,却被医生阻止住了。那个胖胖的白人医生一边用食指放在嘴唇上:“嘘……”,要护士别出声,一边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屏幕,指给护士看屏幕上病人的心电图动静。原来他发现:随着白明志的念叨,原本接近直线的图像逐渐有了小小的尖峰,跳跃的尖峰越来越高,越来越规则,说明病人的心脏跳动已经越来越强,越来越强…… 白雪和高山从车上下来,朝急诊室跑去…… (全文完) (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