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已經流逝 (二) 作者:山泉水
星期六下午,起風了,天上的烏雲開始密集。尼克駕車來到了機場。三天時間過得真快,尼克想。他的心情與莎拉截然不同,就像奧斯汀的暴風雨在傾泄前總給人們帶來焦慮和不安,他不知道此行帶來的暴風雨到底什麼時候會降臨。三小時後,在緩緩降落的飛機上,尼克望着窗外,大西洋在晚霞中泛起了金色的波紋,隱隱約約可以辨識的山丘和洛杉磯特有的建築標誌越來越清晰。他努力地辨識着窗外的每一個建築,每一條高速公路。當飛機即將着陸在這個尼克生活了17年的爾灣市,他開始激動起來。 他心裡有一個愧疚,不管他同意還是不同意,現在硬是冒了出來,破壞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一個年輕母親抱着2歲大的小男孩坐在他的旁邊。她一直安慰着這個不停地動來動去的小男孩。忽然小男孩側過臉安靜地盯着尼克好一會兒,然後又對着媽媽說:“叔叔和我一樣不舒服了。”聽到小男孩的話,尼克也開始覺得頭疼得厲害。他有點後悔不該違背醫囑。但是這一趟飛行他計劃很久了。他是必須要來洛杉磯的。 第二天,在睡了美美一覺後的清晨,感覺精神比昨天好多了。窗外,蔚藍的天空白雲飄浮,這就是他度過少年時光的城市。想到就要和莎拉見面,尼克早早地離開酒店,他開着租來的一輛白色宏達,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大象酒吧餐廳。尼克把車停好後,坐在餐館門前的長椅上,盯着停車場裡慢慢移動進來的每一輛車。他多麼希望莎拉就在後面的一輛車裡。這麼些年,他一直在腦海里尋找那個若隱若現的女孩,她的樣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總怕自己忘了莎拉的樣子。 三天后的星期天早上,溫暖的陽光透過格子窗戶把樹影投在臥室的牆上。莎拉今天心情不錯,她穿上了淺藍色的雞心領上衣,把卷卷的金黃色頭髮吹得蓬鬆漂亮。她仔細地畫了眉毛和眼線,藍色的眼瞳頓時顯得神采奕奕。塗完口紅,在白潔光滑的脖子上戴上了一根珀金項鍊。鏡子裡的她還是那麼精神,依然那麼美麗。 大象吧餐館離爾灣高中只相隔一個十字路口的步行距離。莎拉的家也在這附近。她在餐館停車場停好車後,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餐館門前度步的尼克。 尼克穿了件白襯衫,緊身的黑色牛仔褲穿在他那粗壯的長腿上顯得格外性感。他雙手抱在胸前,頗像事業有成的男人。尼克這一慣常的抱胸動作讓莎拉遠遠地就認出來了,毫不懷疑,這就是尼克。她叫了一聲尼克的名字,邊揮手邊直接快步走向他。尼克幾乎不認得莎拉了,他遲疑地揮了揮手,並微笑着走向她,禮貌性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當莎拉打量着尼克的時候,尼克的眼珠不自主地左右顧盼,把羞澀從眼睛裡全倒了出來。莎拉知道,他還是像在中學一樣有一丁點靦腆。他的聲音依然如故,還是那麼有磁性,那麼可心,此時,莎拉的心跳的撲通撲通,她不記得尼克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覺得一股暖陽撲面而來。 這家餐館的一側是酒吧,所以在酒吧這邊燈光設置得有點暗。昏暗的燈下,他們面對面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小隔間裡。好在光線不是太暗,足以讓尼克看到莎拉泛着紅暈的臉頰,還有那一對上下蜿蜒的清秀娥眉。此刻,他儘量把腦海里的莎拉與眼前的莎拉合併成一個人。是的,這就是莎拉,沒錯。她說話的聲音依然如故,只是神態里多了些成熟女人的韻味。 坐在對面的莎拉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抿了抿嘴。她平定着激動的心情,低下頭,又抬頭,似乎有話要說。尼克從莎拉微微皺起的眉心裡隱約猜到莎拉想要問什麼。莎拉是個急性子,從來如此。 還沒等尼克開口,莎拉直接就問了。 “尼克,一直以來,怎麼說呢,困擾了我很久。我想問,這些年你在哪兒?” 這麼直接,直接的讓尼克不知如何說起。他本來想,他要先開口說對不起,然後好好地措辭,把這些年心裡的糾結和無奈慢慢倒出。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該如何解釋呢?暴風雨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莎拉,有一件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超出了你的想象。讓我慢慢向你解釋吧!” 他的褐色眼球此刻顯得黯淡無光,莎拉注意到了這個微妙的變化。於是不再說話,靜靜地等着他開口。 “那天,我在去學校的路上發生了嚴重的車禍。我被轉到了醫院,進行了大腦手術。” “什麼?” 沙拉簡直不能相信,她的身體僵硬地緩緩地往後靠,眼睛緊緊地盯着尼克。他一頭密密的褐色頭髮依然像高中時一樣,眼神看起來很安定,可是又透着一絲不易發覺的痛苦。坐在她面前的英俊聰明的年輕人難道經歷過這樣的不幸?莎拉怎麼也不能想像手術台上光着頭痛苦的尼克。她鎖緊的眉心告訴尼克,她多麼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手術後,我幾乎成了一個植物人,我不省人事長達一個多月之久。” 莎拉不停地搖着頭,仍然不敢相信。她盯着尼克的鼻子眼睛乃至整個頭部,怎麼也看不出來任何跟手術有關聯的跡象。心裡想着這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她再追問了一句,多麼無力的聲音,輕微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對方聽到沒有。 尼克盯着莎拉的眼睛,嚴肅地點着頭:“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你父母怎麼要瞞着這件事呢?我們大家只知道,你家搬去德州了。” “當我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沒人期待我還能活下來。卡車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我父母既擔心又沮喪,他們無法面對任何來自周圍的同情和安慰。也無力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們要求學校不要向我的同學和老師公開這個事實,怕同學們的情緒會影響期中考試。” 尼克試圖長話短說。 “躺了一個多月後,我才醒,可是不認識任何人了,包括我的父母。醫生說創傷性遺忘是手術的副作用。當時我父親的公司正在搬遷到德克薩斯州。他在這個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為了保全工作,所以我家人決定和公司一起搬到了德州奧斯汀。暫時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莎拉終於解開了一直在心頭怎麼也打不開的結。她現在後悔不該怪他不告而別,眼裡開始湧出汪汪的晶瑩的淚花。 “我很難過,你經歷了這麼難以想象的災難!我是後來才得知你的家已經搬離了加州。你知道嗎,當時我有多難過。”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她應該表達對好友的關心。但是,她還是脫口表露了自己的憋屈情緒。 “我的意思是,我當時真的很不高興,”她放低了聲音,努力地壓抑着本想責怪他的話。 尼克把雙臂放在胸前,手肘放在桌子上,他盯着莎拉的眼睛。莎拉的頭髮還是那麼光滑,談話時娟秀的眉毛像兩個波折號一樣上下移動。今天自見到莎拉的第一面時,要說尼克一直在努力地回憶這個女人,不如說他的理智穿上了偽裝,他要假裝認識面前這位似曾相識的女人。但此時此刻,他對莎拉的記憶漸漸地清晰起來了。這張熟悉的臉龐,不再那麼模糊。他似乎確定,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在高中時所喜歡的那個女孩,那個叫莎拉的,說話甜甜的,做事風風火火的女孩。他的記憶就像流入小溪里的水,一會兒涓涓地流淌,一會兒撞上岩石改變了方向,不知溜到哪裡去了。他努力地把以前腦子裡的細碎記憶拼在一起,就像小時候拼圖一樣。此刻,偽裝都敗在他所有的記憶捕捉之下,尼克的第一感官告訴他,眼前這位女子就是莎拉。 尼克停頓了一會兒,坐直了捲曲的上身,看着莎拉的眼睛:“莎拉,這六年來我一直在為失憶而苦苦掙扎,慢慢地接受了我身邊的親人。我母親漸漸地告訴了我應該知道的過去。儘管母親的愛讓我慢慢地振作了起來,但是我的記憶恢復得太慢,失憶的痛苦無人能夠體會。直到四年前,我在一本舊物理書中發現這首署名為莎拉的詩。” 尼克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盡力去回想高中時發生的事情。漸漸地有了一些印象。我很高興也很矛盾,我是否應該去學校尋找那個叫莎拉的女孩。但是我一直沒有準備好,怎麼面對這一切,我的痛苦與日俱增,就像一個孤獨的脫離狼群的小狼害怕世界,在曠野中獨自嚎啕。”莎拉盯着緊鎖雙眉的尼克,從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個掙扎的小狼。“隨着我的記憶漸漸地恢復,我暗下決心,不能這樣繼續下去,我要把我能記得的東西寫下來。也許我能夠。。。” 莎拉緩緩地伸出手,放在尼克緊握的雙手上。 “有一天早上,似醒非醒的我在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尼克抬起頭,嘴角開始上揚,看着前方的吊燈。 “你看到什麼啦?”“我正站在台上,領取南加州奧林匹克科學競賽的獎牌。一個女孩正站在我身邊,對着我微笑。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了。我很快地找到了高二時留存的年度紀念冊,在裡面尋找那個夢裡的女孩。我找到了你,那個站在我身邊微笑的女孩。我相信這就是你,莎拉。” “是嗎?我太高興了!”一對年輕人,兩雙緊握的手,兩顆熱烈的心終於融化為一體。 尼克一直說着,莎拉使勁地點頭。她很高興,尼克找到了她曾寫給他的朦朧情詩。 “我努力地回憶,漸漸地我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我記得在你家裡我們一起準備課題,並且參加區域比賽,還有好多好多美好的時光。” 他的嗓門也亮了起來,繼續說:“在這首詩的背面,我也給你寫了一首詩。你看。” 尼克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她。莎拉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她寫的小詩。她很快地瞄過自己寫的詩,然後迫不及待地翻過紙片看紙背面的詩歌。一個一個字地讀着,臉上漸漸地泛起紅暈,抬頭看了一眼尼克,顯得有些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不出話來。暗戀的感覺又回到了心房,溫暖的甜甜的。 尼克把這個秘密揭開了,莎拉當然很高興,高興得都不敢相信,這位死裡逃生的好友竟然有勇氣揭開過去的秘密。 尼克說:“我想我當時也喜歡你。我的詩暴露了我的心思。” 莎拉低下頭,一次又一次地搓着小字條一角。她的臉頰上,眉宇間蕩漾着無比的喜悅。 尼克停了一會兒繼續說:“莎拉,我很抱歉,上帝安排我這樣離開學校。不過我記得我是喜歡你的。”他又一次重複自己的話,好像這樣可以加深他的記憶。 “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想,我很害羞,並且學習很忙,你知道。” 此刻的莎拉,收起了微笑,抿了一下嘴唇。她的尊嚴被輕輕地觸動了一下。 尼克試圖安慰她,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莎拉的手。 莎拉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慢慢地把手抽出他的手掌。她曾經夢想過,有一天尼克能給她一個愛的擁抱,但絕不是像今天這樣。她還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記憶里僅存的那些過往是否完整?還是他真的恢復了全部的回憶?莎拉思緒萬千,本該發生的感情,卻在六年後被提起。該發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嗎?還是死灰可以復燃?莎拉不能擺脫此刻混亂的思緒。 尼克拿起酒杯,又喝了一杯酒,喝了個底朝天,並用紙巾擦了擦嘴。 “我可以給你讀一下我寫給你的詩麼?” 尼克小聲問道。莎拉點了點頭。 河岸有一朵小雛菊 大自然的榮耀吻合了我的青睞 它為我的靈魂創造了一個夢想 將愛的影子深深地嵌入我的心底。。。 莎拉深深地被感動着,眼眸有點濕潤,眼淚禁不住地順着眼角幾乎快流了下來。她努力地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好,便迅速地用指尖擦去眼角的淚,很快地環顧了一下左右,希望周圍沒有人看到她的失態。 尼克打破了沉默。“這幾年你過得怎樣呢?” 莎拉坐直了,抬起頭,用平靜的聲音說:“一年前我離婚了。這段維持了一年多的婚姻是我這一生中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 她皺着眉頭,嘆了一口氣。“總之,我們後來沒法在一起,離婚了。” 尼克安慰她:“希望你能翻篇,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看到莎拉情緒不佳,他改變了話題。 “我應該告訴你,我來到加州不是為了參加貿易展。我特意來這裡找你,重溫我的過去,希望能夠完全恢復我的一些記憶。” 莎拉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一臉茫然。 “我終於可以面對自己。我要把我的過去寫出來,莎拉。” “你已經從最艱難的過去中挺過來了。” 莎拉不明白尼克的意思。他為什麼要把過去和未來攪合在一起呢?他完全可以重新開始他的人生。未來不是很美好嗎?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剛在腦海里浮現,就被尼克款款道來的寫作計劃刷屏了。 蛋糕點心幾乎沒有怎麼吃,說不完的話都把彼此的胃填飽了。 (待續)
當時間已經流逝(一) 當時間已經流逝(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