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子里家家养猪,一般是养两、三口,圈养、放养都有,但不论圈养、放养,各家都有猪圈。每到日落西山,总有一些妇女在屯子各处招呼自家的猪回圈,一边走,一边嘴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叫声。据科学家说,猪的智商在哺乳动物里名列前茅。骂人愚钝,常说“笨的像猪”,其实是犯了以貌取猪的错误。猪不但聪明,而且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对人定下的规矩往往不大理会。猪走累了,口渴了,就会摇晃着小尾巴,走上井台,从从容容地探头在水槽里喝水。有人看到,就会大吼一声:“好你个败家玩意儿!”疾步上前,把猪赶走。
我们户养了一口猪。猪圈起得马虎,圈墙很低,猪不用助跑,原地起跳,就能轻易越过,所以也算是圈养、放养结合。由于喂的不经心,不得法,猪也就长得慢,长得瘦,全靠抓秋膘儿。所谓“抓秋膘”,就是秋天把猪撒到收割完的田里,随它去寻吃落在地里的谷穗、高粱穗,这是催膘的黄金时期。看看秋膘抓得差不多了,大家一合计,就定下杀猪的日子。
杀猪吃肉,是集体户的一大盛事。王大爷是队里公认的杀猪高手,所以户里杀猪,就请他操刀。
王大爷年近六旬,身板儿硬朗,高身量,紫膛脸,蓄着八字胡,神态十分威严。来到户里,王大爷先做一番布置。一切准备停当后,我们把猪轰进院里,然后王大爷不慌不忙走过来,眼睛瞧着别处,看似漫不经心地慢慢接近猪。猪开始还很警觉,王大爷进一步,它退一步,两只小眼不错珠儿地盯着王大爷。然而,就在猪刚刚放松警惕的当口儿,王大爷一个箭步抢到猪身旁,俯身下蹲,伸出右臂,张开大手,死死抓住一只猪后腿,随即挺身,摆臂,拧腕,把猪放倒在地。整套动作迅疾精确,一气呵成。大伙儿一声喝彩叫罢,拥上前去,七手八脚,用预先准备好的麻绳把猪的四蹄捆个结结实实,抬进灶间。猪之将死,叫声凄厉刺耳,听过一回,永不会忘。王大爷拿起一根麻绳,挽个套儿,兜住猪嘴,猛力把麻绳收紧,再绕几道,把猪嘴封死,喝令大家把猪按紧,随后抄起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冲着光,眯着眼,用大拇指甲试试刀刃,再并起食指、中指,在猪咽喉下面几寸处探一探、按一按,随后一刀插进,几没刀柄。刀子拔出,血如泉涌。猪血接在一个脸盆里,大半盆,热腾腾冒着气儿,泛着沫儿。猪当下断气。王大爷说,杀猪讲究的就是直戳猪心窝子,一刀活儿。
王大爷杀猪时,大锅里已经烧好开水。四个人合力把猪抬起,放进锅里,不断翻动,这是为了把猪毛烫软,以便褪毛。稍顷,王大爷伸手在猪身上摩挲两下,觉着差不多了,就吩咐把猪抬出,放在一只长凳上。几个人把猪身扶稳,王大爷拿起刀,在猪腿和猪蹄交接的地方切开一个小口,先用一根木棍捅上几捅,再把嘴紧紧贴上,运足气力,一口接一口地吹气。等把猪吹得鼓鼓胀胀了,便用绳子扎住切口,操起杀猪刀刮毛,嗤嗤有声。褪完毛,王大爷三刀五刀,先把猪头切下,再把猪身大卸八块。然后,开膛破肚,取出下水。捋出猪大肠里的污物,翻转过去(王大爷翻猪大肠的手法很妙,可惜我记不得了),里儿朝外,用水洗净,再翻转回来,用线绳扎紧一端,拿大海碗舀起脸盆里的猪血,一碗一碗地灌血肠。王大爷洗猪大肠,就是在脸盆里淘来淘去,最后以眼不见为净。
杀猪后第一顿吃肉,颇有粱山泊好汉遗风。把肉切成拳头大小的肉块,连同下水,下锅用白水煮,上面架上筚帘,蒸血肠。煮熟蒸熟,猪肉切块儿,下水、血肠切片儿,一大玻璃棒子(我们那儿管瓶子叫“棒子”)零打的酱油,一大玻璃棒子零打的高粱烧酒,每人一只碗,一双筷子,无论猪肉、下水、血肠,一律蘸酱油吃。另备一只大海碗,满满倒上烧酒,一人一口,绕圈儿喝。第一口当然是敬给王大爷。几大口烧酒下肚,王大爷脸色泛红,眼神变得柔和,没有了杀猪时的凌厉。大伙儿在炕上团团而坐,学着王大爷的口气,彼此招呼着:“拣白的造!”(“造”就是吃)“后手高点儿!”(就是让碗更加倾斜,劝人大口喝酒的意思)几口肥肉,一口烧酒,再几口肥肉,再一口烧酒,吃得过瘾,喝得痛快,真是酣畅淋漓。女生那边大概吃得比较斯文,但叽叽呱呱,笑声不断,兴致也是极为高涨。酒足饭饱之时,月亮已经挂上树梢。我们送王大爷出门回家。王大爷客套两句,接过我们酬谢的一挂下水,借着星光,哼着小曲儿,踉踉跄跄而去。
如今日子过得富裕了,食尽可以精,脍尽可以细,绝非当年集体户的白水煮肉可比,但杀猪吃肉时那种沁透全身每个细胞的喜悦和满足,却再也找不到了。诚然,那种无可言状的美好感觉,是用长年累月没油少肉的日子换来的。这种交换,简单易行,随时可做。有人愿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