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和国内的同学通话,得知赵老师身体近来大差,已不能户外活动。听到这个消息,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
赵老师是我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从二年级到五年级。那时,赵老师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仪态端庄,神情严肃。同学们对她既敬又怕,即使再调皮捣蛋的同学,在她面前也不敢造次。其实,赵老师说话语气平缓,从来不抬高调门。直到现在,我还是纳闷:赵老师这股威严究竟从何而来?是那种似乎能一直看到你心里的锐利眼神?是那些总能打中要害的话语?还是某种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气质?
当时,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有“新”、“旧”之分。如果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所谓“国统区”受过高等教育,便属于“旧知识分子”,以别于“抗大”、“鲁艺”之类以及新中国院校培养出的所谓“新知识分子”。赵老师是一位旧知识分子,这种“旧”不但蕴籍于内,而且展露于外。在同年级的女老师里,只有赵老师烫发,化装,穿旗袍、毛坎肩。几位与赵老师年纪相仿的老师或许刻意去旧立新,至少在形象上与属于“新知识分子”的老师打成一片,于是,赵老师的着装打扮就有些“木秀于林”的味道。风平浪静时,同学们看到的是漂亮优雅;待到文革风暴骤然而至,漂亮优雅立即化做丑陋腐朽,遭革命小将横扫。在一个疯狂的国度,黑白都可颠倒,遑论美丑。所幸的是,赵老师出身无大问题,免挨批斗。在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赵老师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自然也受到批判,措辞不但激烈,而且刻薄。赵老师是否看到这些大字报,不得而知,不过她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
赵老师讲课极有章法,每开一课,必从作者身世,文风特色,到谋篇布局的要点,遣词造句的讲究,细细道来,让我们这些小孩子认识了朱自清、巴金、老舍、鲁迅、茅盾、赵树理、叶圣陶、许地山等名家。讲课时,赵老师从不照本宣科,而是充满激情,语调时而徐缓,时而高昂,让我领会到朱自清的清丽脱俗,鲁迅的激愤锐利,赵树理的平实幽默。
赵老师讲古诗、古文,细致考究。她带读课文时,抑扬顿挫,眼睛半闭,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让我们常常也不禁摇头晃脑起来。能让一帮小学生对古诗、古文产生兴趣,即便只是一星半点,也是了不起的。赵老师告诉我们,“远上寒山石径斜”中的“斜”可以读做“霞”音,“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中的“野”可以读做“雅”音,这样一来,既押韵好听,也合语音的规矩;而“风吹草低见牛羊”中的“见”,则必须读做“现”。她解释说,“见”和“现”在古代是通用的,诗中用“现”,是将草原景象呈现在读者面前,看不到诗人的影子,这是无人之境;如果用“见”,诗人站出来描述自己的观感,就是有人之境,俗了 --- 一字之差,诗的境界高下大相迥异。现在,无论是播音员播音,还是歌手唱歌,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未见有人把“见”读做“现”。每逢此时,我都为曾有赵老师这样一位好老师而感到骄傲。
赵老师讲课出色,因此不时有其他老师来听课。记得有一天,随着上课铃声,教务处的刘主任带队,十多位老师鱼贯走进教室,每人带一把椅子,坐在教室后面。那天讲的是冰心的散文《小橘灯》。我觉得,这是赵老师最精彩的一次讲课。赵老师一手持课本,一手握粉笔,一步步把我们引入作者营造的意境。听着赵老师精辟的讲解,望着赵老师飞扬的神采,同学们听入迷了,也看入迷了。下课铃响起,听课老师一齐鼓掌。同学们笑了起来。赵老师向大家鞠了一躬,也笑了。日后,每提起《小橘灯》,心中就会充溢一种异样的感觉。曾经重读这篇散文,如果不是有赵老师点拨,我绝体会不到文章的味道和妙处。同学们聚会时,聊起小时学过的课文,不是你忘了这一篇,就是我忘了那一篇,可人人记得《小橘灯》,也都记得赵老师那天的动人风采。
赵老师写得一笔好字,版书不必说,毛笔字也很见功夫。当时学校规定,每天下午有二十分钟的书法课,学写毛笔字。赵老师有两条要求,第一是不用墨汁,要自己研墨,第二是只准写柳体。赵老师说:研磨必须平心静气,不急不躁,可以磨炼性格;柳字注重骨架,骨架有了模样,再学其他各种体,就会事半功倍。为便于同学们入门,赵老师自己用九宫格纸写下十六个字,发给同学们拓写。赵老师对选字很有讲究,横竖撇捺等各种笔划都涵盖在内,用心之细,由此可见一斑。
优雅斯文的赵老师,烟瘾却很大。每星期六下午,照例是两节作文课。每次上作文课,赵老师先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布置写作要求,然后就搬一把椅子,坐在教室的角落,燃起一支香烟,静静注视着同学们写作文。偶尔抬眼望去,烟气缭绕之中,赵老师似乎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那时并不知二手烟的危害,所以赵老师在课堂吸烟,倒也无可指摘。
小时学习成绩不错,便不免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按当时的话说,就是“骄傲自满”。老师对学习好的学生,难免会有一些偏爱,赵老师也不例外,但从不放松要求,总要不时敲打敲打。一天课间休息时,赵老师把我叫到讲桌旁,先是凝神注视了我几秒钟,确定我已进入聆训状态,便拿起茶杯(说是“茶杯”,其实是玻璃罐头瓶,套着彩色塑料线 --- 当时称做“玻璃丝” --- 编的套子),在讲桌上倒一点儿茶水,以指代笔,以水代墨,端端正正写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八个字,然后,语重心长地向我灌输“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记得,当时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我嘴上唯唯诺诺,可一心盼着赵老师早点儿结束训话。比起操场上正玩儿得热火朝天的“官兵捉贼”,做人的大道理实在太枯燥乏味。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赵老师那专注的目光、殷切的神情,还是清晰如昨。赵老师当时说的话,现在已记不太清,然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八个字,却是深深刻在心底,永不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