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公是我爷爷辈,所以我得叫他公。我们农村叫最小的为乜。我们村有一家已有三个女儿了,小的就叫王小芹。可不知咋的,又漏出一个女儿来,哪名儿怎么取?好办,就叫王乜芹。不过,如果再漏一个女儿出来,名字怎么取?那就不知道了。 乜公大名叫什么,我到至今都不知道。大家就叫他乜公,乜叔,同辈的就叫他乜癞子。没人叫大名。从称呼上可推断,乜公有哥哥。是的,他有一个哥哥。 只有一个哥哥,怎么叫乜呢?这是因为他与他哥年纪差挺多,大概要十岁左右吧。叫乜也有父母对他宠爱的意思。 那他哥怎么不在村里,去哪儿了? 他哥呀,“跟共产党干革命去了!”。这可不是电影里的台词,这是真事。 他哥在浙江新昌县读高中时,他的一个老师是地下共产党员。老师对他说,现在的世界很不好,他们要建立一个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那可比西方极乐世界还要美好!于是他就跟着老师奔延安干革命去了。 他们这一批人,不少成了共产党的高官,比如七十年代的农林部长沙风,以及后来的中央纪委书记尉健行,等,就是新昌中学出去的那一支。 那乜公他哥做了什么官呢? 他呀,寿短。没等做大官,就早早死了。据说48年49年时,他做了陈毅的秘书。可在战上海期间,不幸咋的去世了。他的墓还在沈阳烈士陵园里。他如果再活几年,咱们村就会出一个大官了。 咱村咋的运气这么不好,出不了大官呢?村里人好生郁闷和疑惑。为此,他们找来风水先生看风水,终于发现是村前的小溪断了官脉,于是,在小溪上建了一小桥,算是把官脉接上了。 哪后来出了官没有? 有。谁?就是以前提到过的王才。 这王才高中毕业后,做上了民办教师。王才他一直积极要求进步。凭借他揭开了我们村阶级斗争盖子的业绩,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转正,然后提干,做上了区委副书记。正书记是个女的。在他看来,这正书记只有脸蛋,没有能力。内心不服,与她闹矛盾,想取尔代之。可哪知这正书记上面有人,上面就把王才从副书记岗位上调到“534办公室”当主任。 哇!这“534办公室”肯定是不得了。一般来说,用代码的人或办公室,肯定是了不得的。比如,林彪就被称为 101 首长,他的办公室就叫 “101办公室”。可 “534”是实码而非代码,“534办公室” 即为 “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 是也。就是教育老百姓要“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机构。 这个主任,级别不低,可油水不足。你想,谁要来求你去教育他五讲四美三热爱呢?你要教育他,他都会说,‘ 我早就五讲四美三热爱了,用不着你教育了‘。这王才越想越憋屈,不够便在任上哀哉了。王才虽然是个不小的官,可称不上大官。看来咱们村的官脉还是有问题。 呀!不好意思,本文是讲乜公的故事的,跑题了,赶紧扯回来! 这乜公最大的特点是勤劳节俭,这中国农民的优良品质是从他爸那遗传来的。他爸节衣缩食为之奋斗的就二个目标,一是培养出大儿子,二是置田产。那时农村最大的不动产是土地。他一有钱就买田买地,到解放初,已有土地一二十亩。 可一到土改,这些田地都分给别人了。他一辈子奋斗的成就,从十几亩土地转化为一顶富农的㡌子。据说土改后,他常常坐在自家(过去式了)田头,眼里噙着泪水,喃喃自语,“这田不是我了,这田不是我了,这田咋不是我了呢?”。大儿子已死,田产已没,他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夺去他辛苦劳动节衣缩食得来的土地,等于夺去了他的命根子呀。土改不久,不到半年时间,乜公他爸带着满腔的困惑疑问,归天了。 乜公爸死了,留下年幼的乜公。乜公从他爸那里得到的,是勤劳节俭的本质,还有一个富农的成份。 (接下页) 《咱村的小人物》一一乜公(2) 老爸死了,乜公与老妈相依为命。那时乜公只有十来岁。他老妈是旧式妇女,不会干农活。生活一下子清苦了。好在他哥是革命烈士,政府每月会寄抚恤金,逢年过节的,还有上面领导来慰问。乜公家生活还算过得去。 乜公家的门上有二块牌,一块写着“烈士家属“,另一块写着 “富农”。我小时候常看着这二块牌子发呆,‘他们家算好人呢?还是坏人呢?‘。 有烈士家属这块牌子簟着,乜公顺利地讨了老婆,还是贫下中农子女。可文革开始,村里阶级斗争盖子揭开后,烈士家属这牌子不管用了。抚恤金也没了(也许被大队书记扣下装自个口袋了)。红卫兵到他家抄家,把他家值点钱的东西都抄走了。 那时周围四邻都劝乜公的老婆与他离婚,说,你一个贫下中农的子女,嫁给富农,过几年抄一次家,哪能有好日子过?可她觉得乜公人好,舍不得离。 可后来他老婆还是跟他提出离婚。乜公和他妈豁达大度,不担误人家前程,便爽快地离了婚。 记得有一次开批斗会,作为富农分子的乜公跪在台上。有人在批斗地富的罪恶,我们小学生在台下听着受阶级斗争教育。忽然有人上台打了乜公几个耳光。我非常纳闷,乜公为人极其和善,他怎么会有仇人呢?那人为什么要打他呢? 这事过去了好几年后,才从我妈那儿得知真相。打人的是个光棍,好吃懒做的混混。成份是个贫农。看乜公这富农,如今落难了,便打起了乜公老婆的主意,乜公老婆坚决不肯,说,论辈份,我是你婶,你是我侄,我们偷情属于乱伦,大逆不道。可这混混一直纠缠,乜公也不敢出面教训,乜公老婆于是下定决心,与乜公离婚,再嫁他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那混混是借批斗之际,无端地侮辱伤害乜公以出心头之恨。 离婚后,这样乜公单身了几年,他老娘看着他家恐断了香火,心中着急,要给乜公张罗个老婆,续个香火,这样她可以死而瞑目。那时乜公已三十出头,又是富农成份,哪里讨得到好老婆?后来只能讨个有点智障的。生了个儿子,不久老娘去世。 有了儿子后,乜公更加勤劳节俭了。他要为儿子营造一个像样的家,等儿子成年后能找个好媳妇。 乜公是个生产技术能手。生产队里最难的活儿就数犁田与蓬稻草。这两样活基本上由乜公来做。会犁田的,生产队里有三四个,但蓬稻草好像是乜公的专利了。 蓬稻草(书面语叫堆草垛)的目的,是给牛准备过冬的饲料。蓬得好,冬天这稻草抽出来时,还有清香气,牛爱吃。如果蓬得不好,稻草有潮气霉气,牛就不吃了。所以,蓬得好坏,关系到牛能否安全过冬的大事。 乜公蓬的稻草,那是严实牢固,滴水不进。又蓬得滚园齐整,像个艺术品。兄弟生产队也常请乜公去蓬稻草,用二个正劳力换他一人。 我在网上找了好久有关堆草垛的图片,没见到有乜公蓬的那般漂亮的,只能用一张相近的,算是凑合着示个意了。 (接下页) 《咱村的小人物》一一乜公(3) 乜公最大的特点是勤劳节俭。他不是一般的勤劳节俭,而是做到了极致。 七公平时都穿自编的草鞋。每次去城里办事,他都是草鞋或光脚先走到城边,这才洗脚把胶鞋穿上。别人劝他,光脚走长路,会磨破脚的。可乜公说,脚破了它自个会好,不用花钱,鞋破了,就得花钱买新鞋了。 那时生产队里常派精壮劳力用独轮车去城里的公共厕所里拉肥料。由于农民没粮票,在城里没办法买中饭吃,只能自带干粮。如果亲戚中有吃供应粮的,有余的粮票,也会给农民亲戚。有一次有人搞到了一张五斤浙江粮票。于是他们一起去的几个人约好,今个不带干粮,中午到饭店吃,他有粮票,所以买饭他负责,买菜自负。可乜公端着一碗白饭,看着菜单,这个2角,那个3角伍分,实在舍不得掏钱。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小瓶酱油。好生高兴,浇了点酱油在白饭上,扒拉扒拉的,一碗饭就下肚了。别人说,就这一次都要这么省,太苦了自己了。可乜公说,能省当省唷! 记得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出门上厕所(就是茅坑),大概早晨三四点吧,看到对面山坡下,有个光点在懦动,吓得直哆嗦。告诉我妈说那边有鬼火。我妈披衣起身出门一看,说,哪什么鬼火?那是乜公在拔菜秧呢! 原来乜公天不亮把菜秧拔好装筐,挑到城里去买,到时间买不完的话,就全部盘给人家,然后赶回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乜公这样买菜秧都好多年了。 生活虽然凄苦,但乜公生性乐观幽默。在生产队劳动时,常讲些笑话。他的笑话给我们苦涩的生活带来些乐趣。记得有一回,有个小媳妇新婚半年后,就有了身孕。我听乜公笑问她,“你老公给你吃了什么补药了,怎么快就长得胖乎乎了?”。 一晃几年过去,七公的儿子也读高二了。忽然那一年,他儿子精神受到刺激(说是因有个智障的母亲,与同学争吵中被同学嘲笑),激发了他母亲的基因。乜公的儿子就从高二退学为家。退学后,因舍不得花钱治病,他儿子的痴呆症没有好转。据说发作时,他还打他老爸呢。 傻乎乎的老婆,加上傻乎乎的儿子,乜公终于撑不住了。病重时,乡邻过来帮忙照应。问乜公,‘你想吃点什么,我们给你做‘。乜公说,‘想吃炒年糕,这辈子还没尝炒年糕的味道呢’。乡邻听了,好生伤感。普通的炒年糕,对乜公竟是奢侈品。等上好的炒年糕端上,七公吃了几根,便放下筷子,说,吃不下了。乡邻见之,索然泪下。 没过几天,乜公走了。他们家成了村里的最穷,村里的赤贫。 乜公家的衰落,从村里的富户到赤贫,这是中国农村地富家庭变迁的一个缩影。全国有大约一千万的地主富农,他们是农村的精英阶层,对他们的摧灭,是民族的自残。对辛勤劳动而获得的财富的野蛮剥夺,是对传统价值观的极大冲击。”天道酬勤”,通过勤劳获得财富,天经地义!而对这种财富,以莫须有的‘剥削‘的罪名予以剥夺,这有违天道! 想像一下,如果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勤劳正直的富人打倒,把他们的财富充公,这社会还会有精英吗?这社会还会有正义吗?这民族还会有希望吗?一个人因为勤劳节俭,而被斗被批甚至被杀,这还有天理吗? 土改是中国大地道德沦丧的起点,土改是中国农村从乡绅自治滑向痞子当道的开端! 现在我们有个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出不了大师?” 。你看民国时期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是共产党的高官,还是各行大师,哪一个不是地富出身?穷人怎能送孩子去法国勤工俭学?土改过后,产生大师的土壤已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虽然现在也有不少号称的大师,可他们怎能与民国时期的大师相提并论?现在的外交部长王毅,怎能与民国时期的顾颉刚,王世杰,胡适相比。现在的大学校长,又怎能与民国时期的大学校长相比呢? 一不小心扯远了,打住!回归正题。 乜公一生勤劳节俭,善良正直,中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在他身上都能得到体现。可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奋斗,都改变不了家族衰败的命运。这不是他的错,这是时代的产物。 愿乜公在地下能安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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