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之处是故乡》

时间真快。一晃到美国已二十多年。美国人的善良和真诚，从我刚到美国不久，便深深感动了我，使我爱上了这片土地，并视之为我的家乡。

说美国人善良和真诚，得有证据。所以我要先讲述几个亲历的故事。

那是刚来美国的前几年。有一次，我去机场迷了路，于是在一加油站停车问路。一个美国姑娘耐心地告诉我，先到A，再到B，然后C，再转入D。末了问我清楚没？我说不大清楚，见我笨兮兮的样子，她干脆说，跟着我。她居然开车特地带我去机场。一直开了二十多分钟，直到转入机场的路口，她才返车回去。她为一个素眜平生的陌生人，白白浪费了四十多分钟时间，她的友善，令我终生难忘。

有一天，我去看医生。拿着处方去一个药房买药时，已近傍晚。我要买二十颗药，每颗约三美元。药房的药剂师，见我是个还在校读书的学生，猜我经济状况肯定一般，他告诉我，他这儿贵，另一处便宜，建议我先买二颗，明天去那儿买。他写下那个药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都说资本主义社会金钱之上，这位药剂师的举动令我不解，但着实令我感动不已。

毕业后，去了内布拉斯加的一所私立大学工作。那天下大雪，我都没准备铲雪的工具，只得不铲雪了。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有人帮我们把雪铲了。我们都不知道做好事的是谁？傍晚时听到铲雪机的声音，但还以为是邻居在铲自家雪呢，没去理会。

这些是美国人的善良。我再说说美国人的真诚。

读博士时，学校分配二三个研究生一个办公室。与我同一办公室的一个美国女生，和我一起修一门课。平时我们会讨论一些习题。期末考试是 take home ，即可带回家做，一天后交给老师。我对她说，如有难题，我可以给她一些提示。不料她立即拒绝，说教授说过，独立完成，不能讨论的。她的话使我立马感到脸红和尴尬，当然也增加了对她的敬意。

我工作的内布拉斯加的那所学校，是一所教会学校，学生几乎是清一色的白人基督徒家庭的孩子。这些学生真是好。考试时，只要告诉他们，独立完成，不能讨论，我便可离开教室去办公室休息去了。用不着监考，没人作弊。

我们一家都很喜欢那个地方。不久我们买了个房子。同系的教授，见到我向我祝贺。我谦虚地说，我家的房子不怎么样，你家的才好哪！不料那教授严肃地对我说，不能这样比！你们买了那个房子，就说明你们是喜欢的。喜欢的就是最好的。不要攀比，亨受你现在所有的，生活的意义在于享受和感恩。他的话深深地教育了我。

是啊，不要攀比，享受生活。多好的话啊。我们在斗争教育中长大，在仇恨宣传中成熟，而忽视了生活本身的美好，多么荒谬啊！后来，我叫我表弟给我写个＂青山无争，福田自耕＂的条幅。我把它挂在书房。我很喜欢那条幅，因为那条幅与那教授的话，意思是很接近的。

在那个教会学校，不管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都非常善良和真诚。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那些善良和真诚的人们，使那片土地成为我的心安之处。而心安之处便是故乡！我打算长期呆下去。

可是，由于受到经济大潮的冲击，那所近二百年的教会私立学校，面临关门的危险。我也只好再找个工作，便来到了繁华的大纽约地区的新泽西州，在一所公立学校里，找到一口饭碗。

不久，我便发现，同是美国，此美国不是彼美国，此美国人民非彼美国人民也。

此话怎讲？

来到新泽西州，便发现此美国不是彼美国。此美国是蓝州，彼美国是红州。蓝红之分主要决定于人口结构。红州主体是传统美国白人为主，蓝州是以世界各族人民为主。大纽约地区是蓝州，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世界上各式人等。

在我们学校，每次开学典礼，校长总会得意地说，＂在我们校园，说着81种语言＂。我校的亮点，一个是多样化，另一个就是那二十万美元的一张桌子。

此地的学生与彼地的学生，最大的区别就是诚实度。在这里，学生考试时，你是断不能离开教室去办公室休息的，尽管你一再告诉他们，不得作弊，要独立完成之类的。即使你瞪大眼睛盯着学生，还是不能阻止他们不作弊。

对作弊的学生，虽然有严格的政策，但执行起来相当不易。原因之一，就在于怎么判定证据确凿？你说你有证据，但人家说证据不足，你就没办法了。怎样的证据才算足？才算铁？这本身就没个定论。

有一次考试，有个印度学生说要上一下厕所，我同意了。在我监视其他学生时，他快速拿走了一份已交上来的其他学生的考卷。我下意识感觉到有问题。等那学生交卷时，我当场发现他交了二份卷。我当时就告诉他，你作弊，你的成绩是F，但我可以不上报学校。这学生一声不吭，算是默认了。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了了。却不料隔了一天后，他给了我一个电子邮件，说他没作弊！如果我给他一个F，他就到学校告我！我损害他的名誉的话，他跟我没完！

这一下反倒使我为难了。证据何在？怎么证明他偷了卷子？有监控录像吗？有人证物证吗？我几乎毫无办法！

有次改卷子，发现一个学生与另一个学生，在一道题上的解答一模一样。我心里来气，就扣他8分（对前面一个扣了4分）。卷子发下去后，那个学生拿着二份卷子找到我，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我和他一模一样的，你为啥扣他4分，而扣我8分？这不公平！＂。我一时词穷，只能连说对不起，扣分有误。于是我把扣4分的改为扣8分。

作弊学生中，印度学生居多。他们常常坐在一起，团结合作，共同作弊。他们对我很有礼貌，教授早，教授好的，常挂在嘴边。可我还是不被他们的假意蒙骗，考试时，死死盯住他们。有一次被我逮住了几个，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们几句。我很要惩罚他们一下，我也想刹刹歪风，树树正气！

可怎样惩罚他们呢？我不敢说他们作弊而给他们零分，证据拿不出呀！你说他偷看，他扭头就否认，怎整？我只能把分扣得厉害些，他们那一类共同的错误，我给他们极低分甚至零分。这样就断了他们混混就能拿好成绩的念想。

他们于是对我恨之入骨。在多扣了他们的分这点上，他们也没办法。因为，阅卷者可以依据自己的理解，作出判断。但是，他们还是有反击我的时候。在学期结束的教学评估上，他们给我打了最低分。

后来看到我的教学评估，自己都吃了一惊。幸亏拿到了终身教职，否则学校会以教学质量差为由把我开除。看来这正气也不是那么好树的！

后来看到学生作弊，我也不敢训斥他们了，更不敢给他们打零分。我只在卷面上写下我的批语，说你与某某做的几乎一样。希望你做个诚实的好孩子，等。

对作弊的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困惑。许多人肯定会有同感。我的一个研究生同学，被学校树为科研的典型，光环无数。后被人发现论文抄袭。如果学校宣布，我们树的典型是假典型，学校面子上都下不来。于是学校出面，找到举报人，好言相劝，委以厚利，这事就算摆平。当然后来宣传的调子放低了些，我那同学的学术水平，从地球级降到了省市级。

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被今日头条揭发论文抄袭，影响很大。学校只好对外宣称要严惩。几天后，处罚决定公布，对她的处罚是：一。不得再抄！二。三年内不得评职称（人家早已博导教授，只是不能评院士了）。三。三年内不能评先进。

前几年，我们校长被发现简历作假。这种情况，按惯例，校长会辞职。但这惯例只适用于传统白人，我们校长是阿富汗人，于是，这个惯例对他不适合。他说他的简历是他的秘书搞的，与他无关。面对人们对他辞职的要求，他处之不理，校董会力挺他，表扬他的巨大成就，给了他二十万美金的年终奖。这样要求他辞职的声音便哑然而至。

过了一二年，校长自已决定退休。退休了，学校就不能给他发工资了。但校董会说，你退休后，先别走，先学术休假一年半，这样学校就可名正言顺地给他发一年半的工资。

简历有假那桩事，就像一缕青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诚实和诚信，是一种美德，更是社会的需要。因为，一个有诚信的社会，其运作成本就会大大减少。

打个比方。有一个村庄，村民们都诚实守信，从没有人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样大家都不用装防盗门啥的。其结果是，村里治安良好，没有失窃。后来，村里出现了几个小偷，这样迫使每家每户都花钱装上了防盗门，而且在门前屋后还要安上摄像头。其结果是，村里没有了失窃事件。虽然得到了同样的结果，可其代价呢？不仅是防盗门摄像头等的费用，更是村民间的信任和友善的丧失。几个村民的不诚实，就可以把一个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宁静祥和的心安之处变成一个事事小心，处处防范，提心吊胆的犹心之地。

一小撮人的不诚实，太功利，太钻营，也会改变已有的良好的俗定。比如说，这里的商店可以无条件退货。这是一种对顾客的信任。我很喜欢商店的这个政策，买多了买错了，都不用怕，去退货就行。可有的人太过份了。比如，洗发水用了一半，也去退货。如果这种人一多，商家只能放弃这个政策，而挂上＂一出柜台，概不退货＂的条幅了。

为什么不诚实？为什么要舞㢣？因为利益。比如，当个村长，没多少油水，没多少实利，只是个村里大事小事的协调员办事员，那竞选村长就没人会想到舞弊。

如果选村长都要舞弊，那肯定别有用意，决不是为村民服务，为村民谋福利了。假如他用金钱换选票，许多村民为了他给的10元钱，为了眼前利益，而投票给了他，使得他高票当选。当选后，他利用权力，盘剥村民。他说，村里要修路，按人头每人出50元。结果修路只花了一半的钱，另一半落他腰包。财大气粗以后，他更容易地控制了整个村民，谁不选他，就会受到他手下的打击，这样，每次选举，都是他高票当选。这样的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这样看上去光鲜亮丽的民主制度，又有什么用呢？

美国的总统，原先就是被设定成那个没多少油水的村长。事实上，各级政府官员，比如州长参议员的，工资都很低。总统年薪四十万，副总统的年薪只有二十来万，远远:比不上一个社区学院的院长。那现在竞选总统出现舞弊行为，是不是当总统有很多油水了? 也许是的，你看克总，不就因为当了总统而成亿万富豪了吗?

如果通过舞弊，能获得大选，那今后还要竞选造势干吗？还要你我投要干吗？

说今年大选有舞弊了，许多人会怒声喝问，证据何在？拿出证据来！

拿证据难啊！不信？我就讲个故事。

话说二个警察讯问一被抓的人。一警察上去二个耳光，那人说，你打人，我要告你！警察说，你有证据吗？他（指旁边警察）会给你作证吗？那警察上前又狠狠地打了那人二耳光，问他，我打过你吗？那人赶紧说，没有没有。说警察打人？证据的没有啊！

美国的司法系统向来都是 you are assumed 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 没有证据，就没有舞弊！

可即使有了证据，你会说证据不足！即使证据实足，你又会说，这是下面选民的问题，与候选人无关！要证明舞弊，难哪！

其实无罪假定是基于对人的信任。当一个村子从没有偷窃，那我们自然假定没有人是小偷。你要说某人是小偷，自然要有证据才能使大家相信。可现在村里已有一惯偷，东西少了，大家自然假定是他偷的。把他找来，要他来证明他没偷，而不是我们去证明他偷了。从这事可看出，无罪设定还是有罪设定，是要视情况而定的，对吧？

说有舞弊，人们普遍没证据。可为什么那晚突然停止点票了？后来又出现了神奇的巴登曲线？十三万张票都归一人，这样的事自然发生的概率是多少？假定一个人在某个区域的受欢迎程度是百分之九十五，那么，这事发生的概率是，零点九五的十三万次方。概率统计中，概率小于百分之一的，就被认为不可能发生了。这个概率，比百分之一不知小了多少倍了。这个神奇事件，在没有合理解释前，人们能不认为有舞弊吗？这样当上的总统，我会说，他是美国的总统，但不是我的总统。

学生考试作弊，校长简历有假，总统选举也可以有猫腻。这片土地怎么了？这里还是我的心安之处吗？我的心安之处又在哪呢？

我不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