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是老爸92岁生日。一晃老爸已垂垂老矣。他的一生,虽没盖棺,但基本可以定论。可他升斗小民一个,没有官方会给他定个论。因此只好咱自个给老爸来定个论了。
咱对老爸的定论是:他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
对此定论,你肯定不大认可,觉得这是儿子对老子的拔高和吹捧。可你还别说,咱做这样的定论,还是有些依据的。
这依据就是他得到过的许多奖状奖品。别人家里都是些小孩的奖状奖品,可我们家,都是咱老爸的。什么"县教育战线先进工作者"呀,"年度优秀共产党员"呀,等等等等。印象中,咱们家的热水瓶,还有毛巾等,大多都是老爸的奖品。这些奖品可算是组织上对咱爸优秀的证明。
即使退休以后,咱爸还是以党员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他按时交纳党费,积极参加组织活动,关心国家大事,每天看新闻联播。前几年他把多年摘录的习主席的指示讲话,汇集成册,送到村委会,劝导村干部们要认真学习领会总书记的讲话精神。这么大年纪,还有如此高的政治觉悟,一时在村里成为美谈加笑谈。
咱爸近乎大公无私。寒暑假,做老师的可以放假休息,可他却免费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白干的哟!他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咱姐弟仨几乎不闻不问。即使对我的高考和就业,他也没插过一句嘴。他的淡定应该是源于对组织的信任。党叫干啥就干啥!党让去哪就去哪!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就得了,何需操心?
记得咱参加工作后不久,收到老爸一封信。咱可激动了,老爸关心起咱来了!可打开信一看,凉了半截。信中写的都是些充满正能量的话,比如,为实现四化奋斗呀!要学习女排的拚搏精神呀,等等,可对咱重要的谈恋爱找对象这些问题,一概不提。对咱这个找对象超级困难户,他当爹的居然一点都不操心,也许他认为儿子的婚事也交由组织?
咱爸的思想境界也很高。高到:什么程度?给他加工资,他都不要。那时加工资有二种,一种是普调,另一种是额调。普调即每个人都可以工资上调,额调即有名额分配,比如,一个乡上百位中小学老师,只有五个加工资的名额。给谁呢?那就要群众评议,领导批准。咱爸是优秀先进专业户,每次都评上,可每次都被他自己否定。他参加工作很早,记得听他说过,他五一年入的党,他解放初就参加革命工作了。可他的工资,比他的同资格的同事要低许多。那是他境界太高所致,因为别人总能碰上几次额调,而他只有普调。
咱爸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而且,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位好人。
证明他是个好人的例子很多,这里就提一件事。
那时他在外乡,即不在本乡,做乡的文教书记,周末回家的路有些远,所以得骑个自行车。有一次被一辆摩托车撞倒。骑摩托车的一对年青夫妇,赶紧停下。咱爸有些皮外伤,不碍大事。所以咱爸就说他没事,叫小夫妻赶紧走。稍作休息后,他就慢慢推自行车回家。到家比平时迟了很多,咱妈问何故?他说自己摔倒了。
不料第二天早上,那小夫妻买了一些水果之类的,到咱家看咱爸,连说对不起。咱爸说没事,让他们把礼品带回,赶紧走。咱妈被搞得一头雾水,追问咱爸。他只好说出实情。咱妈一听,怒上心头,大声呵斥咱爸,说:人家撞了你,不要说收点水果,就是叫他们赔点钱,也不为过。可咱爸说,"人家小夫妻,生活不易。我即使受点伤,看病也可报销,怎能叫人家赔钱?人家撞我,那不是故意的,只是失误,不是过错,怎能要人家赔礼?"
扪心自问,咱爸比咱可优秀多了。
他为啥能这么优秀呢?原因有二。一是受党多年的教育,二是出于内心的恐惧。
受党教育自不待言。可为啥出自内心的恐惧也是原因呢?恐惧从何而来?
因为他有一根地主尾巴,他这辈子几乎都是夹着尾巴做的人。
带一根地主尾巴,这么能成共产党员的呢?这得归功于他早年的一场意外。
大概十一二岁时,在与同伴的玩耍中,他的腿被压断了。乡下医疗条件简陋,只是用些土办法。结果腿虽接上,但二腿长度不一,走路都有些拐。这样的身体状况,将来肯定干不了农活,祖母只好让他去读书,从乡村高小一直读到县城的初中。
在解放之前,他读的学校里早就红色渗透。学校里有一个同村的学长(就是乜公他哥),他早就跟着老师参加了地下共产党,后来直接去延安了。他向咱爸宣传共产主义思想。解放前咱爸就读到了新华社发的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小册是同村学长给他的。
小册子描绘的民主主义的新社会今人向往。也令咱老爸热血满满。从那时起,他就有了一生跟党走的信念。
同村学长告诉他老爹,天要变了,叫他赶紧把田地分给别人。那时东北解放区已经实施土改了。他老爹虽不情愿,但总算分掉一些,可分得还不够彻底,结果土改后评为富农。
咱老爸听学长的教导,也劝他老爸把自家田地分给别人。可他老爸,即咱的爷爷,是个死脑筋,说,改朝换代,自古有之,但要把自家田地,全部白白送给别人,从未有过。自个辛苦劳动所得(部分祖上留下)要白白给别人,他舍不得啊!结果,解放后土改,评为地主。不仅田地没保住,还平添了一顶地主帽。
咱爷爷那个后悔呀!不听儿子言,吃苦在眼前!他不明白呀,自已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终于有了几亩田,可这居然成为莫名的罪过。很快,他便一病不起,在悔恨自责疑惑中死去。
咱爸因为初中毕业,得以在一所小学里做老师。因为早就接触了共产主义思想,解放后作为进步青年,得以留任。咱爷爷那边划为地主成份后,咱爸便向组织保证,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见娘不叫娘了,亲不亲,阶级分),并积极要求进步,终于得以入党,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如果不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他就算不得无产阶级了)。
解放后,运动频繁。从三反五反镇反,到四清反右文革,咱爸能在这些运动中安然渡过,全仗他夹尾巴的功夫好。
夹紧尾巴的一个基本要求是对领导的毕恭毕敬,绝对忠诚那种。他绝对不会冒犯领导,也不容许咱对领导稍有不敬。
记得咱读小学时,来了一位城里的女老师,她姓崔,咱们叫她崔老师。毕竟是城里人,崔老师齿白唇红,眉清目秀。尤其那皮肤,洁白细嫩,与咱们农村人有天壤之别。那时贫下中农管理着学校。贫协主任时不时地来学校转转,作个指示什么的。 不知怎的,不到半年,贫协主任把崔老师搞到了。此事被人发现,传得人人皆知。咱调皮,画了幅漫画,讽刺贫协主任,间接讽刺贫下中农对学校的领导。结果老师就告状到家长。老爸对咱大发其火,左右开弓,给了咱恶狠狠的几个耳光!贫协主任也是领导!怎能对领导不敬!老爸警告咱,以后不许乱说乱动!
从此咱就不敢乱说乱动了。后来在生产队里干活,社员们都觉得咱不会讲话,是个笨瓜。
过了许多年后,偶尔谈起一个领导,咱说了句,"这种混混,居然能当这么大的官,真是的!",结果被咱老爸听到,他一脸严肃地说,"不能瞎说!我们的领导干部,都是经过严格审核,层层选拔才上来的!怎能说人家是混混呢?你这是对领导干部的诽谤诬蔑"。看他一本正经,咱只好不敢吱声。
咱说这位领导是个混混,不完全是恶意中伤,而是咱对他有一定的了解。这里咱插几句题外话,简述一下这位领导。
这位领导是咱们乡出的最大的官。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一级。那年他爸过世,许多人赶来吊唁啥的,使得他老家的小山村,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整个村,甚至整个乡的民众,都为那仗阵感到惊叹!那盛况一时成为全乡人民的谈资。咱谈起他,也是噌了那个热度。
那他是怎么当上大官的?
当然是因为他能耐大,这个咱撇下不淡。咱谈些能耐之外的东西。
因为同在一个乡,咱和这位大官有过交集。那时咱们乡有三个带帽高中班,高考前冲刺阶段,大家合起来一块学习过一段时间,所以他可算是咱的同学。他姓扬,这里就叫他扬同学吧。杨同学成绩平平,学习上不起眼。他起眼的地方是,他特别能说话,满嘴跑火车的那种。我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泼水罐",意即他讲话就像泼水一样。
因为成绩在乡下带帽中学都属一般,他大学是根本考不上的。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命运应该与咱大部分高中同学一样,在乡下做一辈子的农民了。
可意外出了!他在部队当兵的哥哥,不知何故,死了。
部队的人到他家,宣布他哥的死讯。作为补偿,给他家一个农转非的名额。于是杨同学吃上了商品粮,就这样意外地跳出了农门。
这里咱有个疑问一直不解。部队为啥给他家一个农转非的名额?即使是烈士,也就一张烈士证,一些抚桖金而已。记得咱邻村有个小伙,当兵半年,就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成了烈士,可他家没人能农转非。杨同学的哥哥,在部队是咋死的呢?这个好像是军事秘密,几乎无人知道。
杨同学成了居民户口,政府就要给他安排一个工作。于是让他做了乡里的农技员,指导农民科学种地。他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人,怎能指导在田地里劳作了多年的农民种地?所以,他这个乡农技员就是个闲职。
不管是闲职还是要职,杨同学进了政府部门工作,自然就要入党,进党校培训之类。政府部门工作,充分发挥了杨同学能读会道的本领。后据说,在省党校学习期间,结识了一个大官,他对杨同学很投缘,就提拔他,从此杨同学步步高升,短短几年,便从乡农技员到了县委书记地委书记。
杨同学当上大官,源于他哥的意外身亡。世事难料啊!所以,这里奉劝朋友,对失意者多一分同情和理解,对得势者少一分盲从和敬仰。
回说咱爸。
咱爸对不是他的领导的领导,很是尊敬,对他自己的领导,自然恭敬有加了。
记得咱考上了研究生那会,录取通知书收到,到县教育局办手续给卡了。咱一时无策,想咱老爸工作多年,教育局的人都基本认识,便求他和咱一起去教育局办手续。 咱们求见了县教育局的董副局长。在董副局长面前,咱爸是点头哈腰,唯唯喏喏,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其实咱报考研究生没啥错,没有影响工作,没有请过一天假。那时咱爸已经退休,理论上董副局长已经管不住他了。但咱爸在他面前还是如此的卑微,咱心里颇有些怨气。可后来一想,也怪不得咱爸。毕竟,一部分人生活得太卑微,是因为另一部分人生活得太猖狂了。
咱爸一辈子都唯唯喏喏,小心翼翼,一直生活在内心的恐惧之中。恐惧使他高尚,恐惧促他先进,恐惧成全了他的优秀。
其实恐惧是个好东西。恐惧可使社会安定,恐惧可使社会和谐,恐惧使社会团结,恐惧可使社会繁荣。可恐惧伤害了人性,恐惧剥夺了自由,恐惧破坏了生活的美好。
咱希望大家都有哭的自由,有笑的自由,有免于恐惧的自由。
最近咱老姐对咱说,老爸不像以前了,也有脾气了,甚至还跟邻里争吵了。她说她不理解为什么。
可咱能理解。夹了一辈子尾巴的老爸,要放开自我,回归本我了。是的,这把年纪了,还有啥可在乎,还有啥可恐惧的呢?
祝老爸健康长寿!
(完)
|